第三三四问

钻沙为何物

第五十二回晴雯在病中骂小丫头们：“那里钻沙去了？目愁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

“钻沙”，通行本加了注：“钻沙——贝甲类钻进沙里不易寻找，这里喻小丫头们都跑的找不见了。”这个注释基本正确，但是没有说明何以是骂人的话，因为晴雯此时是在“骂”那些小丫头们。实则这是一句丰润方言，是很通行的骂人的话。“钻沙”并非泛指“贝甲类”，而是专指“王八”。“王八”学名鳖，南方叫团鱼，北方叫甲鱼，如今则统称甲鱼，是饭店里的高档菜。在丰润，说人是“王八”，是“王八蛋”，绝对是骂人的话。旧日妓馆里老鸨子的丈夫就称王八，女人与人通奸，则她的丈夫也称王八。王八平时喜欢钻进沙中，尤其是在产卵期间，更要在沙岸上筑巢产卵。笔者的老家在陡河边儿上，乡人们习惯于用王八筑巢的高度预测夏日发大水的最高水位，据说王八在哪个高度筑巢，发大水时最高水位就能达到那个高度。因为王八有这个习惯，所以“钻沙”一词就成了骂人的话，那意思是说人如王八，钻在沙里难以寻觅。这个词在今日丰润也还常用，到一个地方，一个人也没有，会说：“都到哪里去了？钻沙了？”俩人见面互相调侃，也可以说：“有日子没见了，当你钻沙了。”与此相对应，又产生了另一句骂人的话：“上来。”乡人传说，发大水时王八就会由沙里出来，在大水的水头处带领大水肆虐。所以有时候俩人吵架，第三者帮腔，就会有人说：“今儿是啥日子，你上来？”这与普通话中“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你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俩人见面互相调侃也可以说：“今儿水大，你上来了。”这个词只有在丰润这个意思上使用，才是“骂”人的话。

麝月对晴雯说：“俗语说：‘病来如墙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都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都有这样灵药”，通行本作“那有这样灵药”。在脂评诸本中，各本均作“那有”，唯独列藏本作“都有”，“都”字又旁改为“那”。周汝昌校本取的是列藏本文字，通行本取的是底本庚辰本文字。对于这个“都有”，周汝昌校本加了注：“都有这样灵，都有，口语，犹言就有。”在这种细微之处，我们不得不佩服周先生目光如炬，烛幽洞微。“都有”，正是丰润土语。丰润历来读“就”为“都”，“都”读如“逗”，去声。“就有”，作“逗有”。“就不去”，读如“逗不去。”“就是这么回事”，读如“逗是这么回事。”不过这里的标点不应该是惊叹号，而应作问号就更为贴切。“着手”，亦为丰润土语，意为“帮忙”。比如“明儿我搬家，你来着把手”，或者“听说你搬家，我来着个手儿”。帮倒忙也叫“着手”，比如“没有你着手，这个事情不至于办砸喽”。麝月这里的意思是晴雯越急病情越重，等于帮倒忙。

晴雯对宋嬷嬷说：“宝二爷才吩咐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狠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拨嘴儿不动”，丰润土语，意为支使不动，不听使唤，这个词如今也还使用，比如：“不管你怎么叫他，他就是拨嘴儿不动。”

黛玉对宝玉说：“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古记”，通行本加注：“古记——值得凭吊纪念的旧时景物事迹叫‘古记儿’，在这里义近故事、传说。”实际上这也是丰润土语，它的意思就是故事、传说，不是“义近”。小时候在老家小住，晚上通常是坐在大门外面，听大人们讲故事，这个就叫作“拉古记”。“拉”读上声，就是“唠”的意思。北方话里的“唠嗑儿”，在丰润就叫作“拉嗑儿”。

贾宝玉穿着雀金裘让王夫人看过，回来向贾母汇报：“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塌他。”“可惜了的”，丰润常用语，“了”读为“了解”之“了”，义为“可惜”，这个词在丰润南部流行，丰润北部一般说成“可啬了的”。小时候一位婶母养了一群小鸡，其中一个病倒，人们劝其扔掉，她说：“怪可啬了的”，没扔，小鸡竟奇迹般地活了，长大后，这只鸡就叫作“可啬了”。

平儿对麝月说：“究竟这镯子能有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虾须镯，到是这颗珠子还罢了。”“罢了”，周汝昌校本加了注：“珠子还罢了，谓还是珠子的品味倒很好。罢了，无可吹求。赞词之婉语也。”这也是丰润常用语，含义丰富，“了”读如“了解”之“了”。有时用于叹息，比如：“罢了，罢了，这个人完了。”有时用于称赞，比如“罢了，这房子盖得没挑儿了”，大略相当于普通话中“没得说了”“完了”“就这样吧”“只能如此”，等等。

晴雯嗅了鼻烟，“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嚏喷”即“喷嚏”，亦是丰润说法，丰润人从来不说“打喷嚏”，都说成“打嚏喷”。

平儿对麝月说：“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间时，还有人提起来趁愿……”首先要指出这一句话周汝昌校本断句有误，“刚冷了这二年”，应该点断，“间时”两字应归入下句。这句话中的“趁愿”一词也是丰润土语，别人摊上了倒霉事，自己有满足感，幸灾乐祸，就叫趁愿。如今在丰润这也是一个常用词，人们常说：“我一定要把日子过好，不能让那些恨我的人趁愿。”“他倒霉了，这回你趁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