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九问

在滴翠亭，是彩蝶戏杨妃吗

四月二十六，芒种节。大观园众女儿做饯花之会，独不见林黛玉，宝钗说：“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她去潇湘馆找林黛玉，看见贾宝玉走了进去，于是想到：“宝玉与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时自己也跟随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恐黛玉嫌疑，罢了，到是回去的妙。”就在她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一对“出色的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她“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穿花渡柳，将欲过河，引的宝钗蹑手蹑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总不曾扑着”。在那里，她听到了一场有关爱情的对话。

春末夏初，百花竞开，大观园中，一个美丽的少女追赶着一对出色的蝴蝶。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难怪所有画《红楼梦》的画家，很少有放过这个“宝钗扑蝶”的。“出色的蝴蝶”，通行本做“玉色蝴蝶”，在脂评诸本中，只有梦稿本和列藏本做“出色的蝴蝶”，其他各本均做“玉色蝴蝶”。以我之拙见，还是做“玉色蝴蝶”为是。玉者，宝玉与黛玉也。一个美丽的少女，在一个风日晴和的上午，由一个爱情故事走进另一个爱情故事，其间引路者全在这一对“玉色蝴蝶”。那么我们对这一对蝴蝶就不能等闲视之，它肯定是一种象征，宝、黛之恋的象征。

薛宝钗天生是为贾宝玉准备的，她与林黛玉恰如双峰并峙，二水分流，难分轩轾。林黛玉的前生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一株绛珠仙草，因受了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因而下世历劫，要用一生的眼泪报答他。薛宝钗未闻前世与贾宝玉有何因缘，但是她自小便有一癞头和尚给了一个金锁，“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她与贾宝玉也有着天生的“金玉良缘”。在此回之前，薛宝钗对于宝、黛之恋已经看出形景，并且曾出言揶揄，但是她并没有把自己摆进去，她是以一个局外者的身份来微笑着看宝、黛之间无休止的争吵和沤气。但是从这一回开始，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当她忘情地追逐那一对翩跹而舞的蝴蝶时，她的生命便与宝、黛相纠结相缠绕，再也不能分开。林黛玉为贾宝玉付出的是终身的泪水，薛宝钗为贾宝玉付出的，将是终身的憔悴，也许还有生命。

曹雪芹写人物，总是让人物的性格在情节的发展中逐步展现出来，他有极其清醒的意识，把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一面一面地向读者展示。如果说以前我们看到的薛宝钗是一个浑厚端庄的少女，那么在这一回里我们则看到了她那种烂漫的天机，那一种少有的机智。当她以难得一见的童趣忘情地追逐那一对翩跹起舞的蝴蝶时，无意间听到了两个女奴关于隐秘爱情的谈话，而此时她们就要推开窗户以防人听见。她便故意放重脚步赶过去，“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去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玩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就看见我了，他朝东一绕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下子’”。一场危机轻松化解，但是这种机智却给薛宝钗带来百年骂名。颇有一些专家学者对于薛宝钗不以为然，认为她阴险狡诈，重要论据就是这一回的这个“金蝉脱壳”之计，认为她是有意嫁祸于林黛玉，用心险恶。我说这些人可真是别有肝肠，别有心肺，怎么会在这里看出什么阴险狡诈。我在这里只看到了一个美丽少女的天真童趣，看到了一个机智少女的敏捷应对。她是在找林黛玉回来的路上遇到那一对蝴蝶，情急之中，她首先想到的是林黛玉，这是情理之中事，怎么能够说她用心险恶？她即使不说出林黛玉的名字，而说出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也都会被扣上这一顶帽子。这才是真正没办法时的办法。

薛宝钗在一对蝴蝶的引导之下游走于两个爱情故事之间，她的天真童趣与少女春情便一同生发，这是一种告别，亦是一种走进。告别童年，走进少女。作者是用曲笔隐晦地给我们描写了这一种微妙的心理变化。如果有朋友不信，那么就在第二十七回，我们就将看到薛宝钗将遭遇贾宝玉的那一种痴情，还会看到外界对于这种“金玉良缘”的曲折反应。她不是一味知书识礼的女夫子，她有着与其他美丽少女一样的活泼泼的生命的泉流。因此我们应该在此处发问，在滴翠亭，究竟是杨妃戏彩蝶，还是彩蝶戏杨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