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八问

远见卓识数探春吗

别人被抄，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唯独贾探春事前得到了消息，书中写：“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秉烛开门而待。”一句话，就写出了探春对于抄检的认识和应对的态度。首先她认为这是“丑态”，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对之厌恶有加。其次，她有备而待，诚心要闹一场，以表明对于这种愚蠢行径的抵制。果然，当王善家的到了她这里，她要她们首先搜检她的东西，至于丫头们的东西却不许搜检，她说得明白：“我的东西到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她明明知道抄检大观园是王夫人的决定，王熙凤不过奉命行事，搜检的对象是丫头，不是小姐。但她却敢于顶风犯上，把王夫人的决定都不放在眼里，她像老母鸡保护雏鸡一样保护着自己的丫头，维护着她们的尊严。当然，这与她平时的管理细心有直接关系，她明知道自己的丫头不会有任何私藏之物，丫头的任何东西她都曾过眼。她的这种行为，就与惜春有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这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敢于“护犊子”的小姐，若是让她当个什么领导，一定深得下属拥戴。

这还不算，她还是唯一一个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嘴巴的人。这一嘴巴可说打出了大观园女儿的威风，打出了大观园女儿的尊严，让全体女儿扬眉吐气。这一段写得实在精彩，我们来看一下：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无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自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他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探春如此，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来搜拣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说：“你细细的翻！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

贾探春和迎春一样，都系庶出，她的生母赵姨娘的人品和人缘又那样差劲，她若像迎春一样懦弱，简直就没法活下去。她因之养成了这种“带刺的玫瑰”的性格，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亵玩就要挨刺。她以此维护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尊严。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就另一个方面说，她这一嘴巴则有着更为深刻的思想认识，有着对于整个贾府命运的深刻认识，她是以此警醒整个贾府之人，大难将临，别再这样鸡争鹅斗了。我们且看她这一段话：“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对于贾府的颓势，贾府中人早已有人认识，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就曾对平儿说：“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又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家都赔尽了。”第六十二回林黛玉也对贾宝玉说：“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思想，替你们算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但是她们都是从经济着眼，她们没有看到，导致贾府败落的最为致命的因素不是经济，而是“窝里斗”，是嫡亲骨肉之间的残酷倾轧。这绝对是中国特色，古往今来，大至国家，小至团体、家庭，吃此亏者更仆难数。大观园中看出这一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薛宝钗，一个是贾探春。薛宝钗看出这个危险性，但是薛宝钗只图明哲保身，把通往她家的角门锁上严禁闲人出入，以免事非。贾探春却是从整个家族的命运着想，怀着深深的忧虑，在第七十五回薛宝钗因抄检之事要搬出园外面去住，贾探春就明确予以支持，她说：“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我们到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她已经明确看出抄检大观园后面隐藏的人与人之间的无情争斗。

河北正定隆兴寺的山门里绘有一幅“倒坐观音”，曾被鲁迅先生称为“东方美神”，极其有名，她的两边悬有一副联语：“问观音如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头！”贾探春正是怀着对于整个家族命运的深深忧虑，怀着“恨世人不肯回头”的一片“婆心”，打出了那一记响亮的耳光。大难将临，气数将尽，人们却毫无知觉，仍就你争我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将同归于尽，全体灭亡。这样的眼前景与未来事，怎不让人痛断肝肠？但是正如贾探春的判词所说“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贾探春空有超绝的识见，过人的才干，最终也不能挽救贾府必然灭亡的命运。

贾探春的悲剧是古往今来无数忠臣烈士的共同悲剧，是无数忠臣烈士命运的缩影。她的身上具有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典型的儒家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