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四问

葬花词有所本吗

林黛玉的葬花词，固然脍炙人口，但是正如许多古诗一样，它也不是凭空产生，亦有所本，或者说，这是同一个母题所生发出来的。1922年，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先生写了一篇短文《唐六如与林黛玉》，他在这篇文章中指出林黛玉的葬花词是受了唐寅的影响。

首先唐寅便有葬花之举，在《六如居士外集》有这样的记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如果我们拿这一段记载与《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的记载对比一下，就可以看出借鉴的踪迹来：“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扫起来，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第二十七回“登山涉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到花墓，只听那边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

我们看，同样是把花用土埋起来，唐寅是先用锦囊盛起来，林黛玉是用绢袋盛起来，这一点完全相同。唐寅是在花前“大叫痛哭”，林黛玉是在花冢前“呜咽”，这一点也完全相同。那么我们说林黛玉的葬花是受唐寅的影响，应该能够成立。

但是我们说的是葬花词，不是葬花这件事，林黛玉的葬花词与唐寅有什么关系吗？俞先生指出是有的。唐寅不仅葬花，还做有一首《花下酌酒歌》，我把全文引在这里，让我们看一看与林黛玉的葬花词是否有几分相似：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来比今年老。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唐寅说：“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林黛玉说：“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唐寅说：“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来比今年老。”

林黛玉说：“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两相对照，可以看出，说林黛玉的葬花词脱胎于唐寅的《花下酌酒歌》，一点儿也不过分。

但是这仅是就他们的相似之处着眼，而实质上，唐寅的诗与林黛玉的诗在主题思想上却有着很大差距。

唐寅的诗由花开易落，联想到白头易老，其归结点却在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表达了一种很豁达又略显颓废的情绪。

林黛玉虽然也是由花开易落，联想到红颜易老，其归结点却在于“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冷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一首红颜女儿的绝命词，她所表达的是宁肯死去，也绝不与俗人俗世同流合污，是对于生命之清纯的执着固守。

唐寅的诗让人想起《古诗十九首》中所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林黛玉的诗却使人想起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其间的差别难以道里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