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一问

鸳鸯是如何行事的

《红楼梦》是一部以描写旧日贵族男女日常生活为主的小说，大量的日常琐事描写成为它的主体，曹雪芹通过一件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件，精细地描出那时的人们如何为人行事，从中体现潜藏于人心深处的民族素质。可以说，一种文化的最稳固的基因，不在于它的典章制度、哲学思想和文艺作品，而在于日常行事之中。如何处理日常事务，如何对待世故人情，成为区别文化形态的最直接的特征。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在于西方文化是以个体为基点，一切社会关系都围绕个体展开，在那里每一个人都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而中华文化却是以家庭为本位，一切社会关系均以家庭关系为基点，个体的人是以某一家庭的成员存在。在这样的文化形态中，以家庭为基点的人际关系成为生活的最主要内容，个体的任何发展都要通过调整人际关系来实现，这是一种关系至上的文化形态。于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够很自觉地摆清楚自己在某种关系中的地位和位置，自觉地适应和维护这种关系，在适应与维护中维持自己的生存。比如第四十回的开头，李纨正在率领一群丫头、婆子在大观楼下为当日的宴席做准备，王熙凤的丫头丰儿领着刘姥姥进来，丰儿对李纨说：“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彀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吧。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吧。”短短几句话，大有讲究。事情原本是王熙凤吩咐李纨搬下几张高几来，因为李纨是大观园实际上的总管。可是话不能说得太直白，因为从行辈上论，李纨是她的长嫂，她理应尊重，不能吩咐。从血缘上说，李纨是王夫人这边的正根儿媳妇，而她不过是由邢夫人那边借调过来帮助理家的，所以丰儿就说这原本是应该王熙凤亲自来干的事情，只是因为她正跟王夫人说话，一时来不了，请李纨帮个忙把高几搬下来。吩咐变成了请求，李纨接受起来就好受得多了。话是丰儿说的，却是王熙凤教的。

从第三十八回到第四十二回，贾母身边第一个得力的大丫头鸳鸯逐渐突显出来，这是曹雪芹在为以后的一场大戏——“鸳鸯抗婚”作铺垫。看鸳鸯如何行事，更可以使我们了解那个时代人们如何处理人际关系。

鸳鸯第一次露面是在第二十四回，她来怡红院传贾母的话，让贾宝玉去看望生病的贾赦。贾宝玉等着换衣服的空儿，见鸳鸯歪在床上看针线，“便把脸凑在颈项，闻那粉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这还不算，他还“扭棍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要吃鸳鸯唇上的胭脂。鸳鸯便叫：“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文字不多，却使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姑娘，和贾宝玉很熟惯，贾宝玉大约吃惯了她唇上的胭脂，也习惯了“粘”在她的身上。因此当贾宝玉再次这样做的时候，她没有推闪躲避，只是很随意地喊来袭人把贾宝玉喝住了。她对贾宝玉既不嫌恶也不惧怕，亲近中保持适当距离。

第二次就是在第三十八回史湘云举办的螃蟹宴上，她很不客气地对王熙凤说：“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可吃去了。”她们正吃着，王熙凤来到她们的桌子上，她和王熙凤没大没小地调笑，王熙凤临走，她还说：“好没脸的，吃我们的东西。”王熙凤也不示弱，笑着说：“你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做奶奶的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当平儿误打误撞地抹了王熙凤一脸螃蟹黄子，大家哄笑，贾母问怎么回事时，鸳鸯高声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这是一段很精彩的描写，突出写出了鸳鸯在主子面前的身份地位，她的老到圆熟的言谈机锋，同时还暗示了不久她就会遇到的贾赦求婚之事。不是琏二爷爱上了她，而是琏二爷的爸爸爱上了她。还通过李纨之口说出她虽然是荣国府头一个得脸的大丫头，却不“依势欺人”。

接下来就是第四十、四十一、四十二这三回书，写她与王熙凤共同戏耍刘姥姥，写她在酒席上作为令官执掌酒令，写出了她的敢作敢为，杀伐决断。然后就写众人吃过饭后，她和王熙凤、李纨单开一桌共同吃饭。吃罢饭，她自作主张，命令婆子们把吃剩的菜“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当王熙凤说平儿已经吃过饭了，她说：“他不吃，喂你们的猫。”在贾府，主子吃剩的饭菜不是一股脑儿倒掉，而是赏给下人吃。赏给谁，意味着被赏者有脸面、有地位，这成为一种日常的奖励机制。第三十五回就因为王夫人指名赏给袭人两碗菜，弄得袭人“不好意思”，旁边的薛宝钗说：“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赏菜，意味着袭人地位的提升。鸳鸯单单提出赏给平儿两碗菜，一是平儿是王熙凤身边的大丫头，而王熙凤又是贾府内宅的总管；二来平儿与鸳鸯的关系又最好。她这样做，一来讨好了凤姐儿，二来也显示了她与平儿的不寻常关系。接下来她便问李纨的大丫头素云，李纨说她和众人都是在这里一块儿吃的，她就做罢。说明她这一问是半真半假，一者李纨就在面前，不得不让一让；二来李纨好赖也是大观园的负责人，也应让一让，可是等她听说素云已经吃过，就没说“她不吃，喂你们的猫”。由这里充分显示了鸳鸯作为头一个得脸的大丫头是多么会行事，多么会维持人际关系。可是王熙凤更比她高出一筹，她马上说：“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袭人是贾宝玉身边最得脸的丫头，是王夫人头一个倚重之人，又是贾母异常信任之人，又和平儿一样与鸳鸯的关系最好，王熙凤这样做，就把宝玉、王夫人、贾母连带鸳鸯和袭人都讨好了。

这就是曹雪芹着力向我们展示的“势利人情”，它成为人们生存的基础与保证。曹雪芹对这种“势利人情”是持批判态度的，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就不大顾及这些东西，他们因而成为传统文化的反叛，或者说是革新者。《红楼梦》一书的着力点就在于描写这种“势利人情”与天然真情的冲突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