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一问

薛宝钗绣鸳鸯有意还是无意

宝钗到怡红院，贾宝玉正在睡觉，袭人坐在他的旁边一边绣花儿，一边赶小虫子。见薛宝钗进来，袭人说这半天有些累了，要出去走一走，于是屋子里便只剩下薛宝钗和贾宝玉。“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做起来。”这就是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的主要情节。而这一个画面又恰恰让林黛玉隔窗看见，到后来林黛玉对贾宝玉说：“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可见这是一个不小的事件。

从书中所写来看，薛宝钗的举动完全出自无心，可是由整个情节来看，又不像是完全的无心之举，否则曹雪芹也不会很郑重地把这件事作为一回书的回目。在整部《红楼梦》中，曹雪芹对于林黛玉和薛宝钗是有意对照着写。凡是林黛玉出场，多半薛宝钗就会出场，但是所用的笔法完全不同，写林黛玉是明写，正写，写薛宝钗是暗写，侧写。因此我们如果想弄清楚薛宝钗此举是否有意，很费猜详。不过我们可以从头理一理薛宝钗与贾宝玉的交往过程，于中也许可以寻出某种端绪。

俩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去探望薛宝钗，俩人互看了玉和金锁，而且先是通过莺儿的口说出：“我听这两句话，到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继而通过贾宝玉的口说出：“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很委婉地把“金玉姻缘”摆到桌面上。

第二次是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薛宝钗在两只“大如团扇”的蝴蝶逗引之下，游走于林黛玉与林红玉两个爱情故事之间。庄周梦蝶的故事尽人皆知，梁山泊与祝英台死后化蝶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蝴蝶从来就是梦幻与爱情的象征。曹雪芹在这里是暗示读者，薛宝钗从此将走进一个美丽的爱情之梦，他是在暗写这位美丽少女春情萌动的一刻。

第三次是在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贾宝玉要看薛宝钗腕子上戴的红麝串，此时的薛宝钗已经明确知道母亲曾和王夫人说过“金玉姻缘”的话，因此“总远着宝玉”。昨日元妃赏赐东西，又唯独她与宝玉的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此时贾宝玉要看她的红麝串，她不得不褪下来给他看，可是贾宝玉看到她雪白的膀子，竟然发了呆，忽然想起金玉之事来，再看薛宝钗的容颜，“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竟然忘记了接串子。薛宝钗“自己到不好意思起来，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这一幕又恰恰被林黛玉看到。

第四次是在第三十回贾宝玉刚刚向黛玉赔了不是，俩人和好，一齐到贾母这边来，恰好薛宝钗也在。贾宝玉先向薛宝钗解释，说是薛蟠的生日不能去，是身上有病，紧接着又问薛宝钗为何也不去看戏。薛宝钗明知道贾宝玉不是身上有病，而是忙着向林黛玉赔礼道歉才没去，便说怕热，推身上不好回来了。给了贾宝玉一个小小的讥刺。贾宝玉脸上没意思，没话找话地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当杨妃，原也体丰怯热。”那时候的审美观念和现在一样，尚瘦不尚胖，姑娘们最怕被人说自己胖。薛宝钗当场大怒，冷笑两声说：“我到像杨妃，只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这句话可谓恶辣之至，直指贾宝玉的要害，那潜台词是：“你美什么？你不过仗着你的姐姐和皇上睡觉就狐假虎威，早晚落个和杨国忠一样的下场。”紧接着是小丫头靓儿来向她索扇子，她便指她道：“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她们要去。”这句话也是直指贾宝玉，潜台词是：“你少轻薄，你若是想轻薄去找林黛玉，本姑娘可不吃这一套。”给了贾宝玉一个迎头痛击。

第五次是在第三十二回袭人想劳烦史湘云替贾宝玉做一双鞋，薛宝钗说史湘云在家里很不自由，不宜让她去做。接着就说：“你不必着急，我替你做些如何？”表面上是替袭人做事，实际上却隐约透露了她很想为贾宝玉做一些事情。

第六次是在第三十四回“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她对贾宝玉说了“便是我们看着也……”那样唯一一次透露情怀的话，弄得自己也害羞“不觉红了脸，垂下头了”，“低头只管弄裙带”。而且同在这一回让薛蟠说出“金玉姻缘”的话，让她整整哭了一夜。

可是薛蟠的刺激并没有让她因避嫌而“远着宝玉”，就在下一回“黄金莺俏结梅花络”，她又主动来到怡红院，而且出主意用金线配着黑珠线打一根络子把玉络上，悄悄地把金与玉连到了一起。

接下来就是这一回，她坐到贾宝玉的身边替他绣兜肚，绣的花样是“鸳鸯戏莲”，典型的爱情花样。一位美如冠玉的青年公子睡着，一位美如娇花的少女坐在他的身边，替他绣着兜肚，身边还放着一柄赶那花心里生出的小虫的白犀拂尘。这画面很美，美得旖旎，美得朦胧，因之就生出许多暧昧。我们不得不佩服曹雪芹那一支出神入化之笔。回想一下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贾宝玉和林黛玉同眠一榻，说些笑话，那是何等欢快的笔调，为我们写出了一对小儿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境。时间只过去了四个多月，当薛宝钗坐在贾宝玉的床上绣鸳鸯戏莲时，就给人以完全不同的感受，生出许多疑惑，怀疑这是不是薛宝钗的有意之举。因为这个时候，无论是贾宝玉还是薛宝钗都完成了身份的转变，由童男童女变成了少男少女。

而且从时间上来看，薛宝钗绣花的时间不算很短。书中写“这里宝钗刚做了一两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里喊骂说”。绣花不比补补丁，三针两线就可完事，她绣得又是荷花，花瓣大，颜色娇艳，往往需要把一根丝线擘为细缕，再与别的颜色丝线混合捻成一根，才能绣出荷花花瓣那种丰富细腻的色彩。这“一两个花瓣”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在这样长的时间之内，薛宝钗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那情境的旖旎暧昧？何况她刚刚被哥哥那“金玉姻缘”之说气得哭了一夜。

因此我们说“绣鸳鸯”一节绝不是薛宝钗的无意之举，而是有意为之。她太喜欢贾宝玉了，舍不得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