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问

薛宝钗项上到底戴的是什么

第八回是“金玉良缘”第一次露面，即“金”与“玉”的相会相认。玉，自然是贾宝玉项下那一块形如雀卵的宝玉。金是什么？有朋友也许会说，这还用问，当然是薛宝钗项下那一个金锁。如果我们细读这一段，也许会对这种说法产生怀疑。

先看书中怎样写：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到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姐姐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信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勒在金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

这一段描写现存各个本子都没有大的异文，应该是原本文字。奇怪的是，莺儿说的是项圈，宝钗掏出的是璎珞，宝玉托着看的却是锁，这是怎么回事？这三种东西是一体还是分别的存在？

锁，大家都不陌生，旧日小儿出生以后，大抵脖子上要戴一个金、银质的锁，谓之长命锁，今日市场也有出售。从《红楼梦》中看，除了甲戌本、梦稿本、舒序本只记录文字，别的本子都画出了锁的形状，说明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确实是錾在金锁上面。璎珞，按通常理解，是珠宝穿成的颈饰，现今我们还可以从各种菩萨造像中窥见它的形制，它原本是印度的东西，随着佛教传入中国。宝钗的金锁是挂在这种璎珞下面的。

奇怪就生在这一个“项圈”。

按说项圈大家也不陌生，那是用金银打造的一种环状物，套在脖子上，与璎珞是两种东西。璎珞是软的，项圈是硬的，璎珞用珠宝穿成，项圈用纯金属打造。沈从文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根据《皇清职贡图》绘出一些清初少数民族男女形象，其中苗、壮等民族的女子项下都有项圈，确实是一个金属的圆圈，套在脖子上。那么莺儿说那八个字是錾在项圈上，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錾在金锁上，岂不矛盾？

我便想，这项圈与璎珞会不会是一种东西的不同名称？甲戌本《红楼梦》在璎珞下面有脂批曰：“璎珞者，头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看来脂砚是把项圈璎珞看作一物的，但还不十分肯定，一个“想”字就曝露出他有些犹疑。《红楼梦》中其他人也戴有这种东西，比如王熙凤，第三回她首次出场，书中这样写：“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仅从文字来看，她这个璎珞圈是用赤金打造，再加镂刻而成，应该是通常意义上的项圈，可是却写做璎珞圈，这是不是说项圈与璎珞确实是同一个东西？可是又有疑惑，因为贾宝玉的脖子上也戴着这个东西，还是在第三回黛玉入府一节，贾宝玉出场：“一时回来看，已换了冠带……仍就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你看，他这个项圈是与锁、符、玉分着写的，说明互相不连结，那么这项圈就是一种独立的东西。而且宝玉作为一个男孩子，不可能戴那种很女性化的用珠宝穿成的东西，只能是用金银打造的圆环。而且薛宝钗这个璎珞也应该是用金子打造的东西，这有后面的文字为证。在第三十五回薛蟠对宝钗说：“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这分明说宝钗戴的确实是用黄金打造的项圈，不是璎珞。

这个问题不算大，可是却把我弄得有些晕，不知道怎么解释。恰好手边有一本近年出版的《明刻历代百美图》，翻看一过，大喜过望，这里面所绘一百位美女，许多人的脖子上面都挂着一个圆圆的金属圈，金属圈的下面挂一只金属锁或者一朵金属花，这岂不和薛宝钗戴的完全一样？我们似乎可以断定，薛宝钗的金锁就挂在金项圈的下面。但这是一本作为美术参考书出版的书籍，不太注意版本源流的考证，书中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文字，在没见原书的情况下贸然相信为明刻本，起码不太慎重，它会不会是《红楼梦》出来以后的刻本？

再看明代一些画家比如陈老莲、唐寅等人所做侍女画，也没有发现女子项下有什么装饰。再往前看，历代女子画像中似乎也很少有项下的装饰。给我的印象，旧日女子装饰，首重发髻，其次是腰际，再次是手腕，项下胸前这一块似乎不甚留意。

可是我在《金瓶梅词话》中却发现了“璎珞”的描写。第二十回，初嫁给西门庆的李瓶儿首次在宾客面前露面，胸前就戴着“项牌缨落”，从字面看，这应该就是项圈，硬的。可是在张竹坡评本《金瓶梅》中，就变成“胸前缨落络缤纷”，好像是软的了。张竹坡评本根据的是明崇祯刻本，这是一个经人修改过的本子，看来修改者也以为璎珞应该是软的东西。李瓶儿的前公爹是宫中太监，她手里有很多宫中的东西，这个“项牌缨落”也应是宫中之物，外边不常见，故有此一改。

于是问题又回到起点，什么是项圈，什么是璎珞，这两者是什么关系，仍然不甚了了。

再翻看一些敦煌壁画的印刷本，发现在敦煌壁画那些菩萨像中，几乎每一位项下都有相似装饰，不但菩萨，一些飞天伎乐项下也有，不但女性，男性金刚的项下也有。有的是用珠宝穿连而成，软的；有的则是一个金属硬圈，下面坠几件珠宝穿成的饰物，有如现今的流苏。

于是我恍然而悟。项圈与璎珞确为一物，不过是两种形制而已，一种是软的，一种是硬的，共同特点是都有珠宝穿缀。宝钗项上的项圈也不是光秃秃的一把锁，也有“珠宝晶莹”。至于民间那种光光的一个硬圈，则只能称为项圈，却不能称为璎珞。它们都源自印度，随着佛教东传，经由西域传入中国。居家佛教徒有八戒之说，又称八关斋戒，其中一条就是不着璎珞，可见当年在印度这也是一种奢侈物。可是如果人能够进入佛教净土，这种东西就成了常用之物。《佛说无量寿经》中描绘极乐世界中人们的穿着，就有“众宝妙衣、冠带、璎珞……”所以好多菩萨造像才会有这种东西。

《清稗类钞》中记载，嘉庆年间在扬州玉肆出现一件极其华贵之“项圈锁”，上面有字，是乾隆五十三年和为爱妾打造。乾隆五十三年距曹雪芹生时不远，可见曹雪芹生活的时代贵族之家确有这种饰物。曹雪芹取来戴到宝钗、宝玉、王熙凤的项上，在不露声色中突出了他们的华贵。而宝钗戴的有些特别，是在金项圈也就是璎珞的下面挂了一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