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六问

薛宝钗婉讽林黛玉吗

薛宝钗听林黛玉诉说了在贾府的难处，对她说她的家里怕是还有燕窝，回去和妈妈说一下，给她拿一些来，让丫头们熬了吃。黛玉听了叹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薛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在你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也烦了，我且去了。”这句话，通行本作：“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在脂评诸本中，蒙府本、戚序本、戚宁本作“只愁我在你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庚辰本和其他诸本作“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周汝昌校本取的是蒙府诸本的文字，通行本则取的庚辰诸本文字。

应该说通行本的文字更加接近作者原意，周汝昌校本虽然极具精彩，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在这句话的取舍上未免走眼。走眼的原因是没有读出薛宝钗这句话的言外之旨。而蒙府诸本的文字出于后人改动应该是肯定的，当时的抄手或者校订者也是没有读懂这句话，认为和眼前情景毫不沾边，于是便动手改过。殊不知这一改就把原本大有深意的一句话变成了眼面前的应酬语，毫无意味。薛宝钗这样说，固然是夫子自道，但更是对林黛玉的婉讽，是在委婉地奉劝她改一改自己的脾气。

林黛玉在贾府处境艰难，固然由于她的特殊地位，但与她的脾气秉性也有很大关系。她所固有的那一种尖酸刻薄，小性儿，酸脸，造成了人际关系的紧张，同时导致了处境的艰难。我们以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为例。周瑞家的将宫花送到林黛玉处，林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像这种脾气，哪一个受得了？就是正经主子，也会引起下人们的不满，何况一个投奔来的无依无靠的孤女？她的这种为人方式，绝非儒家气派，倒有些道家“纯任自然”的意思。薛宝钗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却无法明说，她可以劝林黛玉少看些《西厢记》之类的杂书，那样说出来光明正大，林黛玉容易接受，但是关于为人处事的方式方法，就很难当面说了。以林黛玉的小性儿，心胸狭窄，怕是会当场翻脸。因此她只能以这种方式委婉地劝说，希望她能够听出那弦外之音。

我们说她是“婉讽”，是说她不是直接地说“你应该这样做”，而是以现身说法的方式说“我是这样做”，可谓用心良苦。可正是这种良苦的用心，为她招致许多误解。不但大量草根阶层的读者认为她虚伪圆滑，不招人喜欢，就连许多大人先生、正人君子、通儒硕学也是这么认为的。

人们这样认为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这种为人处事的态度，并不是正统儒家的态度，正统儒家讲究坚持原则，严守礼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立场坚定，态度鲜明，不说模棱语，不作含糊态。比如孔子在《论语》中就有这样一段对话：“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这几句对话的意思是，子贡问孔子，如果一个人，人人都说他好，怎么样？孔子说不行。子贡又问，如果人人都说他坏，怎么样？孔子说还不行。最好是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他还说过：“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对于那种人人都说好，八面圆滑的“老好人”，孔子最为厌恶，称为“乡愿”，说那种人是“德之贼”。可是薛宝钗在贾府的处事态度，却正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这是典型的“乡愿”的处事态度，用她对林黛玉说的话就是“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她努力做到的正是谁也不伤，谁也不惹，争取在人人面前都能打点到位。因之人们说她虚伪，说她圆滑，甚至说她奸诈，都不是没有道理。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是就总的做人原则来讲。马克思主义教导我们要把具体的问题放到具体的环境当中去考察，方能得出正确结论。如果要对薛宝钗作出正确评价，首先也是要考察她所处的特殊环境和她的特殊地位。她是以亲戚的身份借住在贾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搬走了。贾府上下又是那样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她是介入其中好呢？还是置身事外好？别说在那个时代，就是我们现代人，如果到哪个亲戚家去住，人家的家里有矛盾，你就能够乱搅和一通，说那个对，这个错，支持那个，反对这个？那样只能使矛盾更复杂，更激烈。如今各种家庭矛盾可谓花样百出，但只要是达到外部对抗的激烈形态的，大抵都少不了亲戚朋友的瞎掺和，乱搅和。如果有一两个懂事的、压事的亲戚朋友，将矛盾化解或者压下，都不会采取外部对抗的形态。这样，我们就会理解薛宝钗这样为人处事，自有她的道理。我们想一下，如果她知道了贾宝玉挨打是贾环使的坏后，就到王夫人那里去献勤儿，打小报告，那么肯定会发生一起昏天黑地的家庭争斗，这对整个家庭的稳固和谐绝对没有一点儿好处。然而她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先用几句话点醒贾宝玉和袭人，让他们不要把这个事情说出去，然后再回家劝自己的亲哥哥不要掺和别人家的事情。这应该是一种最为稳妥的做法。

因此我说薛宝钗绝不是那种无善恶、无是非、无对错的老好人，而是一位有着清醒的头脑、冷静的态度、平和的心态，且重大局，体人情的懂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