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二问

薛宝钗很阴毒吗

宝钗正和袭人说话，走来一个老婆子，说金钏儿跳井死了，那袭人“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落下泪来”。薛宝钗却很冷静，只说了一句“这也奇了”，然后就急忙来到王夫人处来道安慰。当王夫人对她说了金钏儿的事情，她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着，或是到井跟前贪玩，失脚吊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旷旷，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总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她紧接着又说：“姨娘也不劳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了了主仆之情了。”这一番话可说很是得体，可是宝钗就因了这一番话，长期以来大受垢病，许多论者根据这一番话认定薛宝钗这个人很是阴冷毒狠，毫无同情之心，实际上成为王夫人打杀金钏儿的帮凶。

我们读书的时候，有这样一条道理，叫作“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是说作者怎么样写是作者的事情，读者怎么样读是读者的事情，读者完全有理由读出作者并未想写的内容。应该说一般的读书之时，这样读是有道理的，它可以让人们读出许多作者主观上并没有写出的内容，读出许多新意。可是当我们认真评价一部作品的时候，再这样读就要慎重一些。因为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的是作者的原意，他的原始的创作意图，只有把这个搞清楚，才有可能准确地评价一部作品和一位作者。曹雪芹在此处如此处理薛宝钗，可不是要给我们写出一个阴冷狠毒的少女来，恰恰相反，他是要为我们写出一个识大体，懂家法，有心机，有决断的多才少女。

首先我们看她对此事的最初反应，当袭人落泪的时候，她却说了一句“这就奇了”，仅仅这一句话，就把她与袭人不同的身份地位，不同的修养素质完全写出。一个丫头跳井死了，在旧日大家族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也不是一件小事，弄不好会惹出一系列的麻烦。袭人作为一个丫头，物伤其类，第一反应当然应是落泪。可是薛宝钗是主子，这件事情发生在她的姨妈家里，她又恰恰在这里借住，她的第一反应就不会是落泪伤感，而是探究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才谈得到怎样处理。由这里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位美丽的姑娘具有很出色的主持家政的潜质，她的第一反应就把自己放在了如何处理这件事情，这样一个高度，而不是单纯地落泪叹息。

当她听了王夫人的描述，方才说出那样一番话。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以薛宝钗的身份地位，应该让她说什么话才不会落得阴冷狠毒的评价。让她当着王夫人的面大哭一场？那无异于对于王夫人的直接指控。当面指责王夫人不该如此对待一个可怜的丫头？别说在那个时代，就是在今天，如果长辈出了这样的事情，作为一个晚辈可能这样做吗？当长辈正在为此事伤心发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作为晚辈首要的是要宽慰长辈，而宽慰的最好办法是把这件事情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次是提出妥善的处理意见，为长辈分担一些忧愁。而薛宝钗的这一番话，正好完满地完成了这两个任务。所以我说薛宝钗此时此地就应该这样说，只有这样说才最得体。不但薛宝钗，就是换了林黛玉和史湘云，也得这样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而且薛宝钗不但这样说，还采取了实际行动。当王夫人说已经赏了金钏儿的家人五十两银子，还想赏她几件新衣服做装裹，可是却没有现成的，只有给林黛玉做生日的两套，又怕林黛玉是个有心的，若是赏了金钏儿，怕她多心忌讳。这个时候薛宝钗便说她恰有新做的两套衣服，况且素日金钏儿也穿过她的衣服，身量也相对。当王夫人问她：“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她说：“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

寥寥几笔，一个识大体，顾大局，有心机，有决断，能够为长辈分忧解难的少女形象便跃然纸上。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当然应该成为贾府的宝二奶奶，当然应该有很好的命运。可是命运偏偏弄人，就连这样懂事的姑娘都没有好的命运，这个悲剧的意味就很大了。曹雪芹是在这样的角度来处理薛宝钗，他不是要写出一个坏姑娘最后得到了坏的命运，而是写一个好姑娘最后得到了坏的命运。鲁迅先生讲过，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曹雪芹这样处理薛宝钗，正是深得悲剧之三昧。而长期以来在红学研究中流行一种很简单的阶级分析方法，把书中人物贴上阶级的标签，哪是好人，哪是坏人，一清二楚。这样做很省事，可是对于正确解读《红楼梦》毫无帮助。因为曹雪芹命意，在于写出人性的全部复杂，生活的全部复杂，而不是简单地以阶级斗争学说给人物划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