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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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薛宝钗暗度陈仓吗

第二二二问薛宝钗暗度陈仓吗薛宝钗是当真对贾宝玉好。当她知道宝玉挨打与自己的哥哥和贾环有关,首先就是打消贾宝玉对于贾环的猜疑,消弭了一场家庭风暴,紧接着就是劝告自己的亲哥哥。殊不知这位哥哥借着酒劲儿说出了她要和贾宝玉结为姻缘那样的话,使她当场就蒙了,然后就是哭,回到自己的住处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来看望母亲,见到母亲仍然是哭,她确实受了极大的委屈。按理说,她从...
第二二二问

薛宝钗暗度陈仓吗

薛宝钗是当真对贾宝玉好。当她知道宝玉挨打与自己的哥哥和贾环有关,首先就是打消贾宝玉对于贾环的猜疑,消弭了一场家庭风暴,紧接着就是劝告自己的亲哥哥。殊不知这位哥哥借着酒劲儿说出了她要和贾宝玉结为姻缘那样的话,使她当场就蒙了,然后就是哭,回到自己的住处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来看望母亲,见到母亲仍然是哭,她确实受了极大的委屈。按理说,她从此应该远着宝玉才对,在此回书之前已经交代,由于她知道了“金玉姻缘”的事情,故此时时远着宝玉,这一回既然薛蟠把这个事情挑明了,她更应该远着宝玉以避嫌。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哭过之后,就与母亲一同去了怡红院看望宝玉,而且吃过饭之后,还特意又来到怡红院,她的丫头莺儿正在给宝玉打绦子,她便说:“这有什么趣儿?到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而且出了很具体的主意,“若用杂色断然不好的,大红的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了,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我们知道,贾宝玉那块玉是时刻不离身的,它的上面不会没有络子,否则无法戴到脖子上。如今薛宝钗要把旧的替换掉,打一根新的,而且是用“金线”,由她的丫头来打。这个名叫莺儿的丫头,原本叫作“金莺”,名字里也有一个金字。贾宝玉刚刚对她说过,将来宝钗出嫁,是一定要把她带了去的,而且明确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这个丫头将来肯定与薛宝钗同事一夫,如平儿和王熙凤一样。那么这样一来岂不是“金”与“玉”发生了紧密的联系,“金”与“玉”走到了一起,所谓“金玉姻缘”就成为事实。清代一位著名的《红楼梦》评点者王希廉,别号“护花主人”,就看到了这一点,他在此回的回末评道:“莺儿正打梅花络,宝钗忽叫打玉络,又用金线配搭,金与玉已相贴不离。”“黛玉线穗已经剪断;宝钗线络从此结成。”这位护花主人确实别具只眼,看出了其中奥妙,但是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因之得出偏颇的结论。宝玉这块玉,上面用一根带子吊着,戴在脖子上面,下面还有穗子,垂挂下来。这个穗子是林黛玉做的,这有第二十九回为证。在这一回里,二人从天虚观打醮回来,又发生一场很严重的争吵,袭人劝说宝玉:“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妹妹办嘴。”书中接着写道:“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剪。袭人、紫鹃忙要夺时,已经剪了好几段了。”这个穗子林黛玉虽然剪断,但是气过之后,她一定会重新做一条给贾宝玉挂上,否则那块玉就无法戴出去了。因此在这里,虽然“金”与“玉”发生了联系,那“木”与“石”也没断了血脉。这个细节是告诉我们,真正的宝、黛、钗三角恋爱的故事正式登场了。

那么打络子这个细节是不是薛宝钗有意为之,来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与贾宝玉联系在一起?书中写得很是扑朔迷离,说她是有意也可,说她是无意也可。说她有意,此前在第三十四回她来看望贾宝玉时,就已经流露了对于贾宝玉那一种超乎常人的关切之情,此时借一条络子再一次暗示自己深隐的情愫,也在情理之中。说她无意,她刚刚听了薛蟠的那一番话,哭了一夜,按照常理她应该远着宝玉。可是薛宝钗的性格又是从来宽厚阔大,她若是故意推病或者推故不再来贾宝玉这里,就会更显出她的心里有病。比如林黛玉,刚刚明确了与贾宝玉的恋爱关系,就不好意思公开来看贾宝玉,只是早早地起来站在花阴之下朝着怡红院张望,这是心近而形远。薛宝钗吃过饭后再次来到怡红院,也只是因为贾宝玉借了她的丫头来打绦子,她理应前来照看一下,这是礼节,就便提出打一条络子来络玉,也是偶然之事。

曹雪芹写薛宝钗的心理与写林黛玉截然不同,写林黛玉大抵直白迫切,写薛宝钗则朦胧暧昧,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很符合两个人的性格与心理。我以为这个细节完全可以看作薛宝钗有意无意之间的一种真情流露,她是在用这种隐晦曲折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于贾宝玉的爱慕。可是她分明知道贾宝玉与林黛玉正在恋爱之中,如今又来插一杠子,颇似今日“小三”之所为,这会不会影响薛宝钗的正面形象?许多论者正是在这个问题上面对薛宝钗发生不满,认为她是一个阴险的小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只需看一下现在,现在我们还经常说“爱情是自私的”,“爱情是排他的”。爱情一旦发生,就难以阻挡,别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让,唯独这个情人万万让不得,岂但让不得,还要去争,去抢。这是爱情区别于其他任何情感的显著特征。薛宝钗作为一个与林黛玉一样的青春少女,她有爱慕贾宝玉的权利,更有表达这种爱慕的权利,这丝毫不会影响她的正面形象。

曹雪芹写《红楼梦》,不是在写传统小说中所表达的善良与邪恶,忠贞与奸佞,正确与错误的矛盾冲突,他是把许多合理的诉求弄到一起,让它们发生矛盾冲突,从而揭示生活与人性的本质。他的这个着眼点,这个胸襟气度,比绝大多数作家都高得多。我们读《红楼梦》,必须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才能够真正读出它的真味,可以说这是进入《红楼梦》的一把钥匙,一条路径,而且是唯一的路径。如果按照传统的好人与坏人的两分法来读它,只能把它读成平庸的社会小说。历史上一位禅宗高僧在总结自己的修道经历时曾经说过,他初修道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修到一定层次,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及至最终开悟之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此时的山水虽然还是旧日山水,但已有了本质的不同,不同就在于他是站在一个极度的制高点上来看旧日山水,旧日山水便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这是人类认识的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规律。我们写小说的也有这种感觉,初写小说时似乎身边到处是题材,一抓一大把。写到一定阶段,就觉得没有题材可写,什么东西都不能够进入小说。及至把这一个阶段突破过去,便又觉得生活中到处是题材,什么东西都能够进入小说了。曹雪芹正是以这样一种开悟之后的至圣者的眼光来看待生活,看待人性。他没有用任何现成的观念去套取生活,割截生活,他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人性的本来面貌来写,从而使他成为中国乃至世界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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