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问

薛宝钗爱不爱贾宝玉

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是《红楼梦》爱情故事的焦点，林黛玉与薛宝钗的存在，构成贾宝玉内心世界的极大张力。林黛玉是出世的、浪漫的，她与贾宝玉的爱情一是有两小无猜的生活基础，二是共同抱有“女儿至上”的信仰，对于大观园之外的男人世界都有一种深恶痛绝的厌离心。因之他们的爱情偏重于精神的层面，偏重于理想的追求，而这种理想又离现实太过遥远，因之他们的爱恋之失败几乎就是一种必然。薛宝钗则是入世的，现实的，她对于男人世界有着太多的认同，她是把男人的世界当作一个现成的礼物接受过来，从未对它产生过任何一点儿疏离。她与贾宝玉的爱恋则集中于现实的层面，“礼法”的层面，这一种爱恋容易为现实接受，因之他们的爱恋能够演化为婚姻。但是因为贾宝玉出世的天性，又注定他们的婚姻会是一种缺失了理想色彩，因之缺失了浪漫的很现实的肉体关系，甚至是政治关系，因而也必然是不完美的。至于说到薛宝钗究竟爱不爱贾宝玉，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薛宝钗不比林黛玉。林黛玉虽然心细如发，愁肠百转，但却很不善于掩饰自己，心里有什么就要表示出来。薛宝钗却是一个内热外冷的“冷美人”，她的一腔热情完全被端正庄严、温柔敦厚的外表所掩盖，轻易不会表现出来。应该说在全部《红楼梦》中，薛宝钗是一个最难写的人物，可是曹雪芹用他那如椽巨笔，为我们塑造出了这一个千古未有的艺术形象，以至我们今天读起来往往有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感慨。

我们可以试从第二十八回略窥一下薛宝钗的内心世界。

在这一回，作者首次向我们指出：“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我们应该记住这句话，这句话构成了薛宝钗在全书中对待贾宝玉的基本态度。她心中非常明确的有两点：一个是金玉良缘这种几乎是命定的婚姻；一个是宝、黛之恋这种几乎是无法更改的现实。这种矛盾使她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地位，她必须极度小心。

当贾宝玉说到林黛玉的药方子，王夫人不相信，贾宝玉让薛宝钗为他证明时，薛宝钗却玩笑地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闹得贾宝玉有些尴尬，而这时林黛玉却在宝钗身后画着脸羞她。幸亏凤姐出来加以证明，贾宝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他“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贾宝玉因此惹恼了林黛玉，当丫头叫吃饭时，林黛玉不理贾宝玉，独自走了。可是贾宝玉却要在王夫人这里吃，他是有意气着林黛玉，这种罕见的大胆完全因为有薛宝钗在场。薛宝钗冰雪聪明，岂能看不出来？因此很适时地说：“你正紧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淌，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这一句话语带双敲，既点醒贾宝玉他已经得罪了林妹妹，又撇清了自己，把自己与贾宝玉的关系限制在正常的姊弟关系之内，表现出正常范围之内的姊姊对于弟弟的关切。这表现了薛宝钗有如滴翠亭金蝉脱壳一样的机智，可是却引出贾宝玉更加逞强上脸的一句话：“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而恰恰这句话又让林黛玉听了去，因此更加生气，刚才的生气是因为明明薛宝钗不替贾宝玉圆谎，他却向着林黛玉说话。眼下的生气则是贾宝玉当着薛宝钗说出“理他呢”这句话。

可是贾宝玉却不能忘记林妹妹，匆匆忙忙吃完饭就赶到贾母这里看望林黛玉，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这个时候薛宝钗来到，她也怕林黛玉因此恼了自己，故意搭讪着说：“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可是林黛玉却说：“这也不过撒谎哄人罢了。”薛宝钗马上听出林黛玉的弦外之音，赶紧故作不知地说：“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她这个话的意思是告诉林黛玉，贾宝玉恼的不仅是林黛玉，还有她在内，她与贾宝玉没有别的意思。可是贾宝玉的心性如林黛玉所说，见了姐姐忘了妹妹，其实更多的时候是见了妹妹忘了姐姐。刚才他在宝钗面前逞能，故意冷淡林黛玉，如今又在林黛玉面前证实自己对她的忠心，反过来对于薛宝钗表示不客气。他对她说：“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这分明是要支走薛宝钗，不让她在这里边搅和，让他和林妹妹单独谈一谈。薛宝钗完全听出了他的意思，却“笑道：‘我是为抹那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这里又表现了薛宝钗的宽厚大度。

但是元妃端午节的赏赐下来了，独她的与贾宝玉的一样，这在元妃也许并没有特别的深意，不过她在大观园是客，故而格外多一些，林黛玉则视同姊妹，故而和三春的一样。可是这在薛宝钗的心中却激起波澜，“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所以当宝、黛已经和好，正在说话，见到她来，便走开了，她也假装没看见，“低着头过去了”。等到贾宝玉要看她手上的红麝串，为她的臂膊和容貌所吸引，忘情地痴呆了时，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等她看到林黛玉正蹬着门槛，嘴里咬着手帕儿笑呢，就更加不好意思。这一段描写极其传神：“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来，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宝钗是冰雪聪明之人，岂能听不出黛玉的话外之音，她说“我也瞧瞧”，显得异常笨拙。作者正是在这种“笨拙”的描写中，向我们传达了宝钗当时那种羞涩、紧张、慌乱、激动的心情。

所以说薛宝钗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贾宝玉，只是爱得更为隐晦，更为深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