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六问

邢岫烟是绮罗丛中的贫家女吗

薛宝钗去看望林黛玉，半路遇到同去看望黛玉的邢岫烟，仲春天气，邢岫烟却换上了一身夹衣。薛宝钗情知有异，把她叫到石壁后面，问她是怎么回事，邢岫烟对她和盘托出：“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嘴里是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狠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到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二两一月银子还不彀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棉衣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谁也想不到，堂堂邢夫人的亲侄女，住在花团锦簇的大观园里，过得竟是这样的生活。名义上是贵族，实际上却连奴仆都不如。

幸亏薛宝钗很会体贴人，不但告诉她缺少什么东西去找她要，而且让她把当票拿来，她给赎出来：“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

邢岫烟是与薛宝琴一起来到贾家，若论起亲戚关系，她是邢夫人的亲侄女，薛宝琴却是薛姨妈的侄女，与贾府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是俩人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薛宝琴一到，贾母就让王夫人认了干女儿，住和贾母一起住，刚刚住下就给了她一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而邢岫烟因家里穷，书中介绍“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所以当贾母对邢夫人说“你侄女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旷旷再家去”，她的父母巴不得，便把她交与凤姐了事。那凤姐虽是邢夫人的儿媳妇，可素与邢夫人不和，对于邢岫烟住到哪里便先费了一番掂掇：“凤姐筹算得园中姐妹多，情性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岫烟有些不遂意之处，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迎春是邢夫人的女儿，与邢岫烟是姑表姊妹，在她那里，出了什么事反正是一家子，凤姐算是躲了清静。可是我们看史湘云来到大观园，贾母“原要命凤姐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定要合宝钗一处住，因此也就罢了”。两相对比，就可看出，邢岫烟在贾母、王夫人那里不能得脸，一是因为家穷，二是因为邢夫人。邢夫人在贾母那里不占地位，她的侄女当然不占地位。

邢岫烟住下后，为了突出她的贫穷，曹雪芹写了大家商量第二天在芦雪广作诗的雅集，特意写了大家的装束。林黛玉穿得是“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薛宝钗穿得是“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史湘云穿得更是扎眼，“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大貂鼠的风领围着”。其他姊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李纨是寡妇，不宜穿得太艳，也穿了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可是邢岫烟呢？她“仍是家常旧衣裳，并无遮雪之衣”。

一般读者读《红楼梦》，均以为曹雪芹写人物服饰让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可是须知曹雪芹写人物服饰也不是无目的的随意而写，他写人物服饰一般有三个目的，一为烘托人物，二为渲染气氛，三为推进情节，若能达到这三个目的，就写，否则，一笔不写。就像绘画，没用时惜墨如金，有用时泼墨如水。像这样集中地写姊妹们的衣着，在书中并不多见。尤其是林黛玉，自打她进入贾府一直到第四十八回，没有一次写过她穿什么，唯独在第四十九回方才写了她的穿着。因为这一次是邢岫烟等人进入大观园之后的第一次雅集，天上正下着雪，大家又是商量第二天作咏雪诗，所以才着重写了众人的冬装。一片白雪之中，一群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少女，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可是在这一幅美好的画面中，邢岫烟的一身“家常旧衣服”就显得格外寒酸。可是这种寒酸仅是表面现象，曹雪芹并没有写邢岫烟气质上有任何寒酸之态，她反而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使人不由想起孔子的弟子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正是邢岫烟的这种特立独行的气质，使她赢得了大观园所有姊妹的敬重，就连凤姐也看不过去。第五十一回袭人回家奔母丧，平儿拿出一件大红猩猩毡的，一件半旧羽纱的雪褂子来，对袭人说：“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表面上是平儿拿出来的，实际上是王熙凤的意思，否则平儿作为一个丫头，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王熙凤的东西随便送人，她不过是先意希旨而已。

王熙凤不但送她衣服，还擅自做主发给她生活补贴。本来邢岫烟算不得贾家之人，不应该得到生活补贴，可是“凤姐冷眼，岫烟的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并他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因此，“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亦照迎春分例一样，送一分与岫烟”。可是就连这每月二两的月例钱，邢夫人也要她拿出一两来送给她的父母。邢夫人如何行事，就一清二楚了。

在大观园中，不但王熙凤和薛宝钗对邢岫烟格外关照，贾探春也送了她一只碧玉佩，只因人人皆有，独邢岫烟没有，怕人笑话。这三个人都是在世俗人情上极具才华的。相反，史湘云和林黛玉却毫无表示，她们甚至没有发现邢岫烟的贫穷。林黛玉看见邢岫烟的当票，甚至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看起来世俗人情也有它的可取之处，我们不能在肯定林黛玉所代表的天然真情之时，把这种世俗人情一笔抹杀。

邢岫烟是大观园中第一个定亲的女儿，对象又是大富的薛蝌，她会有一个好的命运吗？可以肯定地说，不会。曹雪芹既然花了如许笔墨来对她描述，肯定也给她准备了一个凄惨的结局。只因为她是一个女儿，在《红楼梦》中，哪一个女儿也不会得到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