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五问

邢夫人被“罚站”了吗

旧日妇女讲究“三从四德”，“三从”是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女本人根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命运握在男人手里，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所夫，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决定一个女人的终身命运。嫁得好，终身享福，嫁得不好，终身倒霉。邢夫人属于倒霉的一类，她嫁的丈夫是贾赦，贾赦是一个好色贪财无所不做只是不做正经事的人，邢夫人便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随着贾赦一起不堪。王熙凤对她的这个倒霉婆婆有一个很到位的评价：“凤姐知道邢夫人秉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聚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为贾赦浪费，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人不听的。”这几句话便把邢夫人的性格特征勾勒出来了，她愚强，贪婪克啬，且又刚愎自用，这样的性格没有不做出蠢事的。这种性格的形成大约与她的出身很有关系，从书中描写来看，她不像是什么大家主儿出身，所以贾赦对她很不尊重，连讨妾都要她去亲自运动，而她却不敢置一词。贾府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除了王夫人、王熙凤姑侄俩，别的夫人出身都不怎么高贵，邢夫人是一个，贾珍的妻子尤氏是一个，贾蓉的妻子秦可卿又是一个。王夫人和王熙凤之所以能够得到老太太的欢心，大约与她们高贵的出身也不无关系。在那个婚姻首重门第的时代，这种婚姻状况很让人费解。

邢夫人要为贾赦讨妾，讨的是贾母一刻也离不开的得力大丫头鸳鸯，明显行不通。王熙凤提醒她，她却不听，王熙凤也只好听之任之，由着她去碰钉子。她的这个钉子可碰得不轻，鸳鸯一闹，贾母生气，正在气头上，她便到了，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要有好果子吃了，都借故退了出去，留下她一人在贾母身旁。贾母便给了她一顿好批，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我只要这个丫头。”贾赦再怎么不堪，也不会让年迈的老母亲出钱为他买妾，贾母等于直接斩断了贾赦的痴想。

这一顿批只是一个开头儿，一篇序言，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贾母批完了邢夫人，便说道：“请了姨太太和姑娘们来，才高兴说个话儿，怎么又都散了？”于是众人分头去请。我们看小丫头子怎么请薛姨妈。薛姨妈不想去了，让小丫头子说她睡了，可是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子是这样说：“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像这样的请法，谁不去也是不行的。当时到场的有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探春，别的人书中没提，但是我们看那小丫头子怎么请薛姨妈，就会知道别的姑娘们是不会不到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贾母认真生了气，如今要平和一下心境，谁敢不到场？因此那薛宝钗、迎春、惜春和李纨也都是必到的。也就是说，荣府的女眷除了林黛玉抱病在身，几乎是全部到场。

众人全到场之后，贾母提议斗牌，参加斗牌的是王夫人、薛姨妈和王熙凤。没有邢夫人。薛姨妈想得周到，邢夫人就在旁边立着呢，不让她来参加恐怕不太合适。于是说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就是咱们娘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人呢？”王熙凤作为儿媳妇，也不得不委婉地替婆婆存些脸面，也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可是贾母却说：“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也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我们要注意这里面的微妙之处。薛姨妈和王熙凤的意思都是在牌局上再添一个人，是指参加斗牌的人。贾母却答非所问，她叫了鸳鸯来，而鸳鸯是不参加斗牌的，她的责任是在旁边帮贾母看着牌。即使不说再添一个人，她也要来替贾母看牌。因此贾母在这里是成心要把邢夫人排除于牌局之外。

斗牌的人都是坐着的，几个姑娘也都是坐着的，她们没有站着的理。唯独一个邢夫人，却要孤零零地站在旁边，她便成为罚站的对象。贾母就是要罚她站一站，以出胸中之气。对于贾母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因之谁也不敢让她坐一坐。于是形成了这种场面，一边是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斗牌，谈笑风生，一边是众位姑娘坐着观阵，只有邢夫人一人不尴不尬地站着。作者甚至让平儿也看到了这个场面，当贾琏来替贾赦请邢夫人，平儿对他说：“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天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些。”及至贾琏进了屋子，邢夫人明知是来叫她，也不敢动，“只得倒了一杯茶来放在贾母身边”。

邢夫人这个脸可是丢大了，她等于是在荣府全体女眷的面前被罚站，甚至连自己的儿子，连儿子的丫头都看见了这尴尬的场面。她不会不怀恨，不但会记恨贾母，没准儿还捎带上别人，比如王熙凤，比如王夫人等。这个事件必然会对以后的情节发展产生作用。雪芹在第四十七回以前，只写了赵姨娘与王夫人之间的嫡庶矛盾，到了四十六、四十七回，便动手写起了长房与二房之间的矛盾，一起笔便写了邢夫人遭遇的尴尬事，把长房与二房之间的差别拉开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