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七问

王熙凤的笑话为何如此没意思

贾母讲完笑话，继续击鼓传花，众人都想听王熙凤讲笑话，书中对王熙凤的笑话也特意作了很隆重的铺垫，书中写：“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喜欢。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姊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为了听二奶奶说笑话，小丫头们还与击鼓的女先儿说好，以咳嗽为号，让花停在凤姐的手里。经过如法炮制，那花果然停在凤姐的手里，于是王熙凤就在众人的无比期待中开始讲笑话。可是她讲的是什么笑话？我们来看一下：“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子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的孙子、孙女儿、侄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应该说这不是说笑话，正像书里众人说的，是“数贫嘴”，实在有失凤姐平日的水准。这还好说，只要下面的精彩就行。可是当贾母追问底下怎么样。凤姐却说：“底下就团团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这个笑话可以说冰冷无味，根本算不得什么笑话。接下来凤姐又说了一个：“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一个人扛着一个房大的炮竹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瞧。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的，便偷着拿香花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史湘云追问：“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凤姐笑道：“这本人是个聋子。”虽然书中写众人听了“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可是在我们看来，委实也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总之，凤姐讲的这两个笑话都比不上她平日随便说话精彩。

前面已经介绍，凤姐是最会讲笑话的，“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可是她为什么讲了两个如此淡而无味的笑话？不是她不会讲，是她不肯讲。

其中原因，就是她已经听出了贾母对她的不满，既然贾母已经说了她的嘴巧是因为吃了猴儿尿，她再认真地讲两个精彩的笑话，岂不是在坐实贾母的讥刺？她因此无心再讲什么笑话。其次，她既然已经听出贾母对她和王夫人都有了意见，而且已经公然表示出来，那么这个表面热闹的元宵节就实在谈不到愉快，外表的欢歌笑语之中暗藏危机。与其这样，不如及早散了，免得再生意外。因此她讲的这两个所谓的笑话，都以“散了”结尾。而且紧接着她就直截了当地说出：“外头已经四更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应该说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可是我们不可小瞧这个“散了”。王熙凤屡次说出“散了”，于她是眼前对景之事，可是在雪芹却大有深意，他借王熙凤之口说出了贾家总体命运之走向。

书写到这里，已经过了四个元宵节，这个元宵节在全书中却非同小可，贾家的最后命运就与它相连接。我们回想一下第一回，那癞头和尚对怀中抱着英莲的甄士隐说：“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他这里说的是英莲即香菱的命运。以后就是第一个元宵节，甄士隐赠给贾雨村银两，送他进京赴考。第二个元宵节，英莲走失，紧接着就是三月十五一场大火，烧了甄士隐的家，甄家从此败落。第三个元宵节，是元妃省亲，烈火烹油之盛，但也使贾家迅速衰落，正如第五十三回贾蓉对乌进孝所说：“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净穷了。”第四个元宵节就是这个元宵节，凤姐说了三个“散了”。她讲的第二个笑话也应注意，元妃省亲之后，正月里曾经赐下一个谜语，让众人也作了送进去。众人作的第一个谜语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一般以为，这是暗喻元妃，贾政看了，当时就以为绝非吉兆，“大有悲戚之状”。而王熙凤在这里又说了一个“聋子放炮仗”的笑话，进一步揭示出元春当在元宵节这一天去世。而元春一死，贾家便随之败落，“家亡人散各奔腾”了。

王熙凤的两个笑话，正是这最终结局的谶语。犹如第五回的《红楼梦曲子》。最后的败亡已经临近，而众人犹如那放炮仗的聋子，浑然不觉，犹自歌舞升平，在灯红酒绿中各逞机锋，勾心斗角，好像还有一万年的活头。细细品味这个元宵节，无比热闹的背后却有无限悲凉，它因此也就成为整部书转折的枢纽。

当然，这两个故事还有具体环境当中的具体作用，就是王熙凤借这两个故事对贾母所讲吃猴儿尿的故事加以回应。第一个故事是告诉人们，天下本无事，庸人不必自扰之，贾母对我王熙凤并无任何意见可言，大家不必猜测，故事就是故事，下边什么也没有。第二个故事则是对贾母的直接回答，那潜台词是：不管你老人家说什么，我都当聋子放炮仗——没听见。以王熙凤的机巧百端，口给捷利，怎么会说出如此没意思的“笑话”来？如此一看，就可看出，两个笑话并不是没意思，而是大有意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