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七问

王夫人一箭三雕吗

王夫人平日罕言寡语，吃斋念佛，手上却是血债累累，先是逼死了金钏儿，这次又逼死晴雯、司棋，还把芳官等三个小丫头逼进了空门。她不是一个好当家人，表面深藏不露，却是腹内空空，只要出手，必是至愚至蠢之举。她让王熙凤来为她管理内宅，顺便将贾琏拉了过来，给邢夫人来一个釜底抽薪，自以为得计，实则与邢夫人结了死仇，多少矛盾，都因此而生。这一次对于大观园中丫头做一次集中处理，更显示出她的愚蠢，分析一下她为何这样做，对于认识这个人物非常重要。

她这样做出于一种自以为很聪明的打算，可说“一箭三雕”。

首先，她要对于邢夫人的进攻给以回应。邢夫人在贾母面前一直不吃香，鸳鸯事件的发生，贾母当众给以训斥，甚至罚站，更使她忿懑难平。加上仆人们从中挑拨，第七十一回就写道：“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说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紧太太到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总是铁心铜胆的人，妇人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她这一口闷气，必须找个地方发泄一二。在第七十一回她利用两个婆子，给了凤姐一个大难堪。然后又利用绣春囊事件，直接对王夫人发动了攻势。可是事与愿违，别的没查出来什么，却查出了司棋的儿女私情。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由娘家带来的心腹，替她掌管钱财。这个事情本来就让邢夫人脸面没处放，打了王善保家的一顿。王夫人处理司棋，本可不做任何决定，把事情向邢夫人通报一下，由她来处理就行了，本来司棋也是邢夫人手下的丫头。可是王夫人却听了周瑞家的建议，直接就把司棋赶到了邢夫人那边，根本没有知会一声儿。表面看这是对于邢夫人的进攻的一个有力反击，殊不知这正可加深邢夫人对于王夫人的恨意，为以后的矛盾冲突埋下伏笔。应该说惜春当机立断，自己将入画遣回，是一个无意中的聪明之举，若是也让王夫人来处理，说不好会造成荣、宁二府的矛盾，那样局面就更加复杂化了。

其次，她要保护贾宝玉。王夫人这个人很怪，一般地讲，老妇人喜欢孙子会超过喜欢儿子，比如贾母对于贾宝玉的娇纵就是一个显例。可是王夫人对于唯一的孙子贾兰并没有显露多少喜爱，却对于贾宝玉一味娇纵，视如掌上明珠，真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她对于贾宝玉的娇纵远远超过贾母。我们看第二十五回这一段描写：“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内。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须知王夫人此时已经是有了孙子的人，这种抚爱正该施于孙子才对，可是她却完全给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第七十八回贾宝玉、贾环、贾兰同时跟着贾政去人家做寻秋之会，作诗，回来后都得了奖品。可是王夫人却“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这种偏心就让人大惑不解了。为了儿子，竟然连孙子的成绩都要遮盖。当然，贾宝玉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将来要指望他继承家业，挺立门户，偏看一眼有情可原，可是这就应该督促他读书上进，学些本领，可是她却不，只是一味娇惯，可谓溺爱不明之至。

八月中秋，贾赦利用讲笑话婉讽贾母偏心，接着又公然对贾环说：“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明确表示了要与赵姨娘联手整治贾宝玉，进而整治王夫人。王善保家的告状，唯一的具体目标也是贾宝玉身边的晴雯，攻击的矛头直接指向贾宝玉。在这种局面下，若是贾宝玉果真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比如和谁发生了那种男女私情之事，必然会引起各种势力的联合攻击，而邢夫人将那个绣春囊交给王夫人，也未必不是在暗示这个东西与贾宝玉有关。在这种情势之下，王夫人必须对贾宝玉的身边人采取清理整顿措施，以防患于未然。她最担心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作怪”，林黛玉她没有办法，就把矛头指向了晴雯。晴雯不仅眉眼长得像林黛玉，脾气秉性也极其神似，她又是贾母内定的贾宝玉唯一的侍妾，而贾母属意于林黛玉嫁与贾宝玉，又是贾府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那么，先将晴雯除掉，就会使袭人一手遮天，再也没有竞争对手。而袭人的脾气秉性与薛宝钗也极其神似，俩人的个人感情又极好，这就可以为将来薛宝钗嫁与贾宝玉清除了许多障碍（我这里说的是王夫人的意愿，不是薛宝钗的意愿，这是两回事）。

这个算盘打得极好，可是却从根本上错了。怡红院中，真正将这里作为家，将贾宝玉视为亲人的，唯有晴雯和芳官两人，她两个可说对贾宝玉忠心耿耿，毫无二意，将这两个人清除出去，正预示着贾府的毁灭已经不远了。就像许多王朝到了穷途末路，都会屏绝忠荩之臣，而进用奸邪小人，这是一种普遍规律。晴雯的死亡，芳官的出家，正是末路之兆。

再次，她要借此减轻贾府的家庭经济负担。贾府此时已经是穷途末路，没有外来的打击也支持不了几天了。过八月中秋，还是贾琏伙同鸳鸯偷了老太太的金银器皿当了一千两银子，邢夫人还要硬讹二百两，王熙凤不得已将自己一个金项圈拿去当了送去。贾府的这种困窘已经反映到贾母的饭桌上。我们看第七十五回尤氏和贾探春到贾母处，贾母吃饭，只一碗红稻米粥，并不是多么金贵的东西，贾母吃了半碗，剩下半碗给王熙凤送去，待到尤氏和探春吃饭，就只能吃下人吃的白米饭。鸳鸯解释说：“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要一点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的解释则是：“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也知道目前的窘境，说：“如今比不得先辐辏的时光了”。贾府此时是天灾人祸，捉襟见肘，左支右绌，过去尚能拆东墙补西墙，如今是连东墙都没得拆了。所以，在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和王熙凤商量如何处理绣春囊事件时，王熙凤就建议：“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她是想借机解决一些经济问题。王夫人当场否决了她的建议，但那不过是做表面文章，维持一下脸面而已。而到了动手处理大观园众丫头时，她便不声不响地采纳了王熙凤的建议，将那些“咬牙难缠”的丫头们一个不剩，统统赶出了大观园。这一次处理，晴雯、司棋、入画，加上六个小丫头，共是九个，还有一个是李纨新近为贾兰找的一个奶妈子，总共是十个人，数量可不算少。王夫人此举是用行政手段解决经济问题，或曰将经济问题政治化、伦理化，一举两得，既可维持旧家体面，又可收些经济实效。实则此乃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却真实地反映了贾府此时不但内部矛盾重重，纷争迭起，而且经济上每况愈下，一筹莫展。

由此来看，王夫人的“一箭三雕”之计，不但不能缓解贾府的严重困境，反而会加速它的毁灭，是一个很愚蠢的举措。话说回来，当一个大家族即将灭亡的时候，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抵挡那灭亡的脚步，这是天意，天意难违。曹雪芹正是在这种细致的描写中，让我们看到了在那种必将到来的灭亡面前，人们徒劳的挣扎，由此更加突出了那种“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难以阻挡的必然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