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三问

王夫人是怒目金刚吗

在《红楼梦》中，王夫人是很不好评价的一个。不好评价，是因为写得太成功，于不动声色中把一个人物活托出来，唯有曹雪芹有这个本领。表面看，王夫人平日只是吃斋念佛，不大管家中事情，贾母当着她的面就可以说她：“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儿。”可是实际上却不尽然，不但王熙凤事事都要向她请示，她也往往会很及时地询问或者提醒王熙凤一些事情，王熙凤什么事也休想瞒过她。而且她这个一脸菩萨相的慈祥妇人，却又时时现怒目金刚相。她先是结果了金钏儿的性命，后来在抄检大观园中，又结果了晴雯的性命。贾府内宅之中，除了王熙凤，她是第二个有血债的人。我们前面说过，王夫人不大管家务事，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也不是没有这种精力，而是一种权变策略的考虑。贾府中存在长房和二房的矛盾，存在着嫡庶之争，就是在她和贾母之间，也不是十分和谐，这一点下面我们将说到。在这种情况下，把王熙凤弄过来替她管家，就多了许多回旋的余地。而且王熙凤又天生的能说会道，尤其在贾母面前，像她那样和贾母开玩笑，王夫人作为儿媳妇打死也不敢，只有孙子媳妇才能够这样做。而好多矛盾都可以在玩笑中化解，许多事情都可以在玩笑中处理，玩笑成了王熙凤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利器。这就给王夫人省了很多心思精力。

但是由于贾宝玉的问题很特殊，她便不得不亲自出面来处理。袭人向她提出能否让贾宝玉搬出园外，怕得是林黛玉、薛宝钗会和贾宝玉做出那“不才之事”。袭人实际说得是林黛玉，王夫人也是心知肚明。她不会相信端庄稳重的她的嫡亲外甥女会做出那种事，她所防范的只有一个林黛玉。可是让贾宝玉住进园中，是元妃的懿旨，不经请旨她不敢贸然决定，于是只能加紧对贾宝玉的监管，而这个人选又非袭人莫属。她于是决定把袭人的工作关系、工资关系都从贾母那里办过来，办在她的名下。她给袭人长了一倍的工资，而且不从官中支取，由她个人给付，这就把袭人完全变成了她的私党，非常有利于对于贾宝玉的监控。书中所写她与王熙凤谈论丫头们的工资一段很重要，因为它正面反映了贾府当中丫头们的经济状况，也可以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一般富贵人家女奴们的生活状况。

据王熙凤说，赵姨娘、周姨娘月例是每月二两白银，贾环作为庶出的儿子也是二两。两位姨娘的丫头原是人各一吊，后来外面商议，将每位姨娘丫头的分例减半，每月五百钱。而贾宝玉身边有八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五百钱。而贾母和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每月是一两白银。

关于钱与白银的比价，明洪武年间明确规定，一千钱，也就是一贯，我们这里通常称为一吊，可换白银一两，后来这个比价一直受经济形势的影响处于波动当中。据清代钱泳撰《履园丛话》记载：“乾隆初年，每白银一两换大钱七百文，后渐增至七二、七四、七六至八十、八十四文。余少时每白银一两，亦不过换到大钱八九百文。”这一条记载历来受到治经济史的学者重视，认为真实可信。钱泳生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他少时正是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时代。两相对比，我们可以发现，曹雪芹在这里所写的钱、银比价很成问题。因为若照此来看，贾宝玉身边的大丫头比贾母身边的大丫头开得还多，可是我们看王夫人怎么说。她问王熙凤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丫头，王熙凤答八个，她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由这来看，当时一千钱是换不了一两白银的。当然，钱泳是江苏无锡人，他少时是在无锡度过，他所反映的银、钱比价可能是江苏一带的比价，当时北京可能要高一些。可是这也有问题，钱泳年长之后长期作幕，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而且曾在北京帮助清初著名书法家成亲王永摹刻《诒晋斋法帖》，他说“嘉庆元年，银价顿贵，每两可换钱一千三四百元”。这个比价应是当时的普遍比价，曹雪芹所写应该是嘉庆以后的银、钱比价。好在我们这里不是研究经济史，这个问题可以暂时忽略过去。

我们来看袭人的工资，她在当时来说工资已经不低。她在贾宝玉这里上班，工作关系和工资关系却在贾母那里，开的是贾府丫头中最高的工资，每月白银一两。当时在县、州这一级政府工作的人员，比如门子、马快、皂隶等，一年的工资也就是六两白银，平均每个月五百钱，和贾府中的小丫头工资一样。袭人的工资比这些人高出一倍，而且这些人要养家糊口，贾府的丫头们平时吃穿用度却都由贾府供给，实际工资比这些人更高。可是王夫人却还要给长工资，每个月由自己的二十两分例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她。这就相当于每月三两白银，全年是三十六两。当时一个七品县令的工资是每年四十五两，再加上她的吃穿住都不用花钱，她的实际工资更高。

王夫人这样做，一来可以提高袭人的工作积极性，从而加大对于贾宝玉的监管力度；二来把袭人的编制弄到自己名下，有利于随时听取汇报，调度指挥。这里最可注意的是，她这是由贾母处调人，按理应该和贾母商议，起码也应该打个招呼，可是她没有这样做，自己直接就决定了。而且王熙凤也雷厉风行，马上就去“挑人回贾母话去”。这里挑人，是她挑一个好的丫头顶上袭人的编制，回话则是她自己的事，想来她不会让别人去通知贾母。可是她也没有想到在挑人之前应该和贾母商量一下，她直接听从王夫人的指挥。

而且当王熙凤把这个决定通知袭人时，“又教他与王夫人磕头去，且不必见贾母去”，这就更让人奇怪。袭人毕竟是贾母身边的人，她调走了，起码应该和贾母说一声，没有不声不响拿起脚就走的理。可是王熙凤不让她去，这就告诉我们，在贾府当中，贾母实在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最高领导，有名无实，连调她身边的人都不必通知她。王夫人已经公开拉开架势要与贾母作对。

尤可注意者，王夫人做出这个决定时，在场者除王熙凤外，还有宝钗母女，还有林黛玉，这无异于向林黛玉和薛宝钗乃至全体人员宣布，贾府真正当家的是我，而不是贾母，依恃贾母丝毫不起作用。而在贾府，林黛玉唯一可以依恃的就是贾母，这个决定已经决定了她未来的命运。而薛宝钗则看到了无限曙光，所以由王夫人处出来，她就来到怡红院，公然坐在贾宝玉身边绣兜肚了，绣得是鸳鸯戏莲。

这一节的文字虽然不露声色，但王夫人那一种怒目金刚之相，已经表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