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四问

王夫人为何抄检大观园

王夫人终日吃斋念佛，不理家事，像是超然物外，可是一旦遇到事情，却是蛮鲁糊涂横，既无主见，又无办法，往往做出蠢事。抄检大观园就是一个明证。

邢夫人由傻大姐手里发现了绣春囊，派人送给了王夫人。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贾府之中，什么事没有？用柳湘莲的话说，除了门口的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恐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王夫人不会不知道。她接到绣春囊之后，本来应该好好想一想，是谁的？为什么会丢在园子里？邢夫人派仆人送来是什么意思？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想，板着脸就来找王熙凤，“泪如雨下”地把绣春囊掷给王熙凤，硬说是王熙凤的东西。王熙凤也吓坏了，但是她仍很冷静，对王夫人有一番说词，大意是：一、这个绣春囊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她纵使有，也应该比这个高级一些。需要说明的是，庚辰本、舒序本、甲辰本、列藏本都作“带这穗子一盖是市卖货”，程甲本作“带连穗子”，其他各本则作“带子穗子”。周汝昌校本取的是其他各本文字，通行本取的是底本文字。应该说通行本是正确的，因为这里王熙凤是说香袋和穗子都是市卖货，而不是说“带子、穗子”方是市卖货，香袋本身则不是。二、这东西也不是常时随身戴的东西，王熙凤纵使有，也只好在家里戴，万万不会戴进园子里去，一旦被姊妹们或是丫头们发现，会有多么难堪？三、奴才们中间年轻的媳妇尽多，她们白天进园子，晚上回家，焉知不是她们身上之物？四、邢夫人时常带着几个小姨娘到园子里来，宁府的尤氏也时常带着小姨娘过来，焉知不是她们身上戴的东西？五、园子内丫头太多，那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和二门上小厮们打牙犯嘴儿，带了进来也未可知。

王熙凤说得这五点，可说入情入理，分析透彻。王夫人若是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此事压下慢慢访查，待有了结果，再向邢夫人做一说明。可是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莽里莽撞地首先把矛头对准了园子里的那些丫头，掀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扫黄风暴”，而且株连无辜，造成一系列冤假错案。她的这一举措，可说奏响了贾府最终被抄的序曲。

话说回来，她的这一举措，并非单纯的扫黄之举，而是政治行为，是做给邢夫人看的。邢夫人得到绣春囊，若是妯娌俩和善友好，应该偷偷亲手交给王夫人才是。可是她却让王善保家的交给王夫人，而且事后王善保家的又来打探消息，看王夫人怎样处理。这就无异暗示王夫人，这个事情仆人已经知道，一个仆人知道，全体仆人也就都知道了，看你怎么处理。而且史老太君刚刚亲自组织了一场打击赌博的专项治理行动，这一行动本身就说明老太君对于王夫人的理家能力产生怀疑，若是这件事再让老太君知道，则王夫人难逃其咎，“吃不了兜着走”了。她是在邢夫人的逼迫之下丧失理智，采取了这样一场行动，以堵住邢夫人的嘴。她在抄检过程中把王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拉进来，也是这个目的，让邢夫人的亲信参与一下，以证明自己的无辜与公正。

若是单只这一个原因，也许还不至于使王夫人动如此的雷霆之怒，这里面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即这一次“扫黄”行动，矛头所指实际不是那些丫头，而是主子小姐，是主子中的林黛玉。

早在第二十九回众人到清虚观打醮时，贾母就曾当众宣布贾宝玉的择亲标准：“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了。只是模样儿性格难得好的。”这就等于公示，贾宝玉的理想对象是林黛玉，不是那一个“根基富贵”的薛宝钗。

第三十四回贾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对王夫人说最好让贾宝玉搬出园子外面去。王夫人当时就异常敏感地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大观园里贾宝玉能和谁“作怪”？贾氏三春都是一家子姊妹，当然不会，薛宝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又平素端庄稳重，也不会“作怪”，能够“作怪”的只有一个林黛玉。她把袭人的工作关系由贾母处调到她的身边，就是让她防备贾宝玉与林黛玉“作怪”。

第六十六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对尤氏姊妹说：“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却是再无不准的了。”这就告诉我们贾宝玉与林黛玉的亲事在贾府已是尽人皆知，类似板上钉钉了。而这正是王夫人最担心的，她所属意的对象是自己的外甥女薛宝钗，若是薛宝钗做了宝二爷的太太，她以姨母兼婆母，自是两全其美，何况薛家又很富，可以给每况愈下的贾家一些帮助。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正因为她对于林黛玉始终存有戒心，所以林黛玉对她也心存戒备。第五十七回写贾宝玉对紫鹃说：“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去，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和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连贾宝玉都知道林黛玉吃燕窝不便和王夫人说，需和老太太说，那么她们平日关系如何就可想见了。其实像林黛玉需吃燕窝这种事，最好是林黛玉或者她的丫头直接和王夫人说，由王夫人直接批示下去，这样贾母才高兴，林黛玉会感激，外人看着也像那么回事。可是王夫人没这样做，林黛玉也没那样做，就连贾宝玉都不敢和王夫人说，而是直接和贾母说，这里面的意味就很深长了。而且在第五十七回贾宝玉因听紫鹃说林黛玉要回南方去，当时就犯了“呆病”，贾母急成那种样子，王夫人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说话，说明她把这个事情深深吃进心里了，林黛玉已经成为她的一块心病。所以当王熙凤向她申述那种种理由时，她没有想到别人，首先想到的是林黛玉。她最害怕林黛玉与贾宝玉有了那不才苟且之事，生米煮成熟饭，为了不出人命，她不认也得认。

正因如此，她在抄检大观园之前，首先处理的是晴雯。她对王熙凤说：“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子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狠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她把晴雯叫了来，对她说：“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晴雯实在也没干过什么事，王夫人这样说，显然别有所指，晴雯是代人受过，只因她的眉眼长得有些像林黛玉，王夫人便想到她一定勾引贾宝玉，必欲除之而后快。她因此要搞一场“扫黄”，要彻底搞清楚林黛玉是否与贾宝玉“作怪”。

明了此一点，我们就可明了，在抄捡过程中王熙凤对王善保家的说：“薛大姑娘屋里，是断断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也说：“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可是话刚说完，她们就到林黛玉的潇湘馆一五一十地抄检起来。林黛玉岂不是亲戚？为什么薛宝钗可以“免检”，林黛玉却不行？就因为凤姐深明王夫人的用意所在，所以才做出这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