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〇问

王夫人该不该打金钏儿

在贾府内眷中，王夫人是最高领导，她就好比董事长，王熙凤是总经理，她领导王熙凤工作。但是她这个董事长当得比较超脱，平时唯以吃斋念佛为务，不大理俗事。但是《红楼梦》中两件大事，一个是死金钏儿，导致宝玉挨打，一个是抄检大观园，导致司棋、晴雯死亡，都直接出自她手。在她的手上整死了三个极有头脸的大丫头，她可称是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如果这样来读《红楼梦》，自然有它的道理，但是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角度，从王夫人的角度看待这两件事，看一看是不是事出有因，情有所原？抄检大观园一事以后再论，现在先说打金钏儿这件事。

金钏儿是王夫人身边头一个得力的大丫头，她与贾宝玉的关系很暧昧。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入大观园之前，贾政要对他进行入园教育，贾宝玉不知何故，一步挪不了三指地踅到贾政房前，恰巧金钏儿和几个大丫头都在屋外廊檐下站着。见到贾宝玉，金钏儿一把拉住他，悄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由此可见贾宝玉经常吃她嘴上的胭脂。在第三十一回写她与贾宝玉就更为露骨，我们先把这一段描写完整地引下来，再来看一看她该不该打：“王夫人在里间屋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坠子一拨，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点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了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出了一丸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眼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吊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两句俗语也不明白？’说着将宝玉一推道：‘凭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一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由这一段描写来看，金钏儿与贾宝玉的暧昧关系自不待言，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她竟然让贾宝玉到东小院子去拿环哥儿和彩云，这说明她把这种苟且之事看得稀松平常，说笑话儿一般。王夫人作为家长，如果对于这种现象加以容忍，才是真正有了病呢，因此她打了金钏儿一个嘴巴，应该是合理之事。也有论者说她应该打贾宝玉，不应该打金钏儿，因为是贾宝玉勾引金钏儿，而不是金钏儿勾引贾宝玉。对这个问题也应该做两面看，首先从年纪上讲，金钏儿说她“跟了太太十来年”，我们就算她十岁就跟了王夫人，这个时候她也应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而贾宝玉刚刚十三岁，谁勾引谁？纵使贾宝玉主动勾引她，她也应该有能力加以回避。再者，从王夫人这方面说，儿子与丫头有了苟且之事，她作为母亲当然要把板子打在丫头身上，这不但在那个年月，就是今天，哪一家的儿子或者女儿与别人有了不才之事，做家长的几乎毫无例外要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若是儿子与小保姆有了苟且之事，责任也当然要推到小保姆的身上，这是中国家长的通病，怨不得王夫人。因此无论从“理”还是从“礼”来看，王夫人打金钏儿都无可非议。

再从贾宝玉和金钏儿这一方面来看，俩人有感情，自然地流露出来，这是人之常情，若是按照今日之道德观念，只要出自内心的真实需求，就是合理的，他们就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何况那个时候实行的是一夫多妻制，无论贾宝玉还是金钏儿，都有理由互相爱慕甚至私定终身。这不合理，却合情。贾宝玉又恰恰是一个“情不情”的多情种子。这样看，王夫人就不应该打金钏儿，王夫人的做法就是不合理的。

“情”与“理”或者与“礼”，就这样发生了矛盾。双方都有其合理之处，两个合理的诉求相遇，就发生冲突，乃至闹出人命来，这正好深刻地反映了那种社会制度下生活的严酷性、矛盾性、悖谬性。曹雪芹高明就高明在这种地方，他没有对生活做简单的图解，没有对人物做简单的好与坏的判断，而是如实地把生活当中的种种荒谬、悖谬写出来，让人们去想一想其中蕴含的道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王夫人打金钏儿这个事件，所得似比简单地对人物做好与坏的判断要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