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问

唐寅诗亦有所本吗

俞平伯先生的文章发表之后，西谛（郑振铎）先生也发表文章，指出唐寅的《花下酌酒歌》亦有所本，原自唐代著名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我先把这首诗全文引下：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落谁复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婉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刘希夷在唐代诗人中不算太著名，但也不算无名之辈，他的长篇歌行在唐代可说独树一帜，尤其这首《代悲白头翁》，其中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句子，至今也广泛流传。《全唐诗》对于他有如下记载：“希夷善琵琶，尝为《白头咏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悔曰：‘此诗似谶，与石崇白首同所归何异，乃更作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叹曰：‘复似向谶矣。’诗成未周岁，为奸人所杀。或云宋之问害希夷，而以《白头翁》之篇为己作，至今有载此篇在之问集中者。”据传说，是他写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句子之后，他的舅父同为初唐大诗人的宋之问想据为己有，刘希夷不答应，宋之问竟使人用土囊将他压死，死时还不到三十岁。这位宋之问就是写出过“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那位，古人重文，更重名，因为诗句闹出人命非止一例。

西谛的文章发表之后，又有胡怀琛先生发表文章，指出在唐代不仅刘希夷写过类似的诗，别人也写过，他举了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和施肩吾。

岑参的诗题为《韦员外家花树歌》：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君家兄弟不可当，列卿御史尚书郎。

朝回花底恒会客，花扑玉缸春酒香。

施肩吾的诗题为《折柳枝》：

伤见路边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

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

他并且指出，葬花词里的“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实在是和汉乐府歌词里的《薤露歌》一样。《薤露歌》云：“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这首歌词后来被清沈德潜收在《古诗源》里，题下有注曰：“古今注：薤露、蒿里，本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二章。孝武时，李延年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谓之挽歌。”可知这是一首汉代挽歌，发送人时唱的。

总括以上所引几首诗可以看出，伤春与悲秋一样，同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一个母题，由此生发出无数佳词丽句。时光流逝，春秋代序，花似去年花，人非去年人，伟男儿尚不免唏嘘，何况红颜易老之妙龄少女？我们回想一下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薄命司所看到的那一副对联“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就可以知道林黛玉的这一首葬花词恰是为这一副联语做了注解。春怨秋悲，自是人生之大感触，花之陨落，叶之凋零，容易激发人们对于生命之本质、生命之价值的思考。曹雪芹正是把握了这种历史现象，把春怨与秋悲搞成了贾府荣落的大关节，贾府事败可以肯定是在春天，这从第一回癞头和尚的一首诗中可以看出：“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甄士隐便是贾宝玉的影子，甄士隐家破灭便是贾家破灭的先声。而林黛玉是死在春末，这从葬花词中已经可以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