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问

谁是“猴子”

贾母率领众孙儿孙女猜灯谜取乐儿，贾政也来凑趣。因他的到来，大家谁也不敢说话，于是贾母便赶贾政走。贾政说：“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儿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于是贾母便说一个谜语让贾政猜，言明若猜不着便要罚。贾母的谜语是“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对于这个谜语，通行本有很好的注释，大意为“站树梢”义同“立枝”，“立”“荔”谐音，故谜底为“荔枝”。“荔枝”又与“离枝”谐音，故脂批说此谜的寓意在暗示“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接下来贾政也说了一个谜语让贾母猜：“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谜底是砚台。对此通行本亦有注释，意谓“必”与“笔”谐音，谜面即“有言必（笔）应”。又“砚”与“验”谐音，寓意贾母等人所作灯谜中的谶言必将得到验证。

据说曹雪芹祖父曹寅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树倒猢狲散”。这些内务府人家，不能够把握自身命运，他们的命运把握在主子的手里。主子喜欢，他们就活得快活；主子不喜欢，立马倒霉。康熙皇帝对于曹寅父子极端信任，所以曹家也就过了六十年的好日子；康熙一死，大树倒了，曹家也就被革职抄家，家亡人散各奔腾，果然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贾母这个谜语，就是此一段史实的曲折反映。这里的猴子是指贾家全体，这似乎毫无疑义。可是除此之外，它还有没有特指？我说也是有的，因为就在这一回书中，有两个人被称为“猴子”。一个是王熙凤，当贾母拿出二十两银子交与凤姐，让她置备酒、戏，王熙凤和贾母开玩笑，贾母说：“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是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邦邦的。”另一个是贾宝玉，当贾政离去，贾母说“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书中写道：“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一句不妥那一句不恰当，如同开了笼的猴子一般。”

为什么不是他人偏偏是这两个人被称为猴子？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贾府现在的当家人，一个是未来的接班人，是全书中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将来贾府倒霉，原因必是这两个人惹祸，最先倒霉的也必是这两个人。所以贾母谜语中的猴子，既可指全体贾府中人，更可指贾府中这两个最重要的人物。

这次灯谜雅集是在元妃省亲之后，诸芳搬进大观园之前进行的一次重要活动。曹雪芹本意，是想利用这一次雅集，对每个人的命运再一次做些暗示。比如在惜春那一首谜语的下面，就有脂批曰：“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惜春后来出家之后，过得竟是“乞食”的生活，还不如馒头庵里的静虚老尼过得好。一般作家写小说，最忌让人一眼看穿人物命运，必得想办法制造一些曲折起伏，做些遮饰。可是曹雪芹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再对人物命运加以暗示。先是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暗示一回，再一次就是这一回，后来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利用各人所掣花名酒签再做暗示。其间还利用一些诗词比如葬花吟、芙蓉诔等加以暗示。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写法，这种写法的采用和他所写的内容有直接关系。他所写的不过是一群贵族女儿整日饮酒看戏赏花吟诗，读者容易看厌，产生审美疲劳。利用各种方式在人物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对未来的悲惨命运加以暗示，就造成一种悬念，逗引读者看下去。最直白的表露反而成为最曲折的悬念，这种构思简直匪夷所思。

可惜这一回曹雪芹并没有写完，在惜春的谜语下面，有脂批曰：“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薛宝钗的灯谜则是以批语的形式“暂记”于另页的。因此不论是周校本还是通行本，都只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和薛宝钗的谜语，同样在座的林黛玉、史湘云、贾宝玉的就没有。由此我们可以认定，《红楼梦》虽说通过脂批的透露，可能已经写完全书，但并不是一个定稿，它还在不断的修订改写之中，直至曹雪芹逝世，这个工作也没有结束。因此我们应该把它视为一个仍然处于创作阶段的过程，而不可把一切看死。目前周校本和通行本宝钗谜语后面采用的戚序本文字，一般认为是别人所续，可从这一段文字来看，不但文气贯通，且语言功力相当，不像是别人所续，倒像曹雪芹原笔。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这也是一个谜。因为在脂批诸本中，三个极重要的本子，甲戌本、己卯本此回缺失，庚辰本又在宝钗谜语下面出现了畸笏叟那样的批语，这个谜就很难解开。因为曹雪芹的书不是好续的，光那语言就难以相像，几句话就能高下立辨，那么这一段文字又是怎么出来的？朋友们如有兴趣可以来探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