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二问

司棋是第一个牺牲者吗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写了许多丫头，贾母身边的鸳鸯，贾宝玉身边的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小红、芳官，林黛玉身边的紫鹃，薛宝钗身边的莺儿，都有专门笔墨表现。除此之外，迎春身边的丫头司棋也是着墨较多的人物，不但着墨多，而且比较打眼，原因是她居然敢于谈恋爱，而且是因为恋爱被赶出了大观园。别看贾府乱七八糟，“除了门口的那两只石头狮子，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对于恋爱却是视如禁脔，任何人不得染指，如果有人胆敢尝试，必遭灭顶之灾。

司棋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时，书中写：“只见几个小丫头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司棋与探春的丫待书，二人正掀帘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钟。”这是出场介绍，没有细写。第二次出场就有些蹊跷。第二十七回写小丫头红玉正在滴翠亭中和小丫头坠儿说话儿：“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接着是凤姐叫红玉去办一件事，红玉回来，不见凤姐，“因见司棋从小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她到山洞里做什么？最合理的解释是“解手”，可是一个丫头，不往厕所里去解手，到山洞子里方便，起码不太文明。于是就有坊间刻本在此处加批道：“隐射七十三回绣春囊。彼事即此事，无两事也。”这里有一个小问题，就是有人看到贾宝玉曾经在山石背后解手，就认为大观园里没有厕所，这是一个误解。我们看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喝多了酒后，腹中作怪，随地就解中衣，众人忙喝道“这使不得”，指给她厕所，让她去方便。她到了怡红院睡了一觉，众人还说：“别是吊在茅厕坑里了。”第七十三回贾母发动禁赌专项整治行动，为首者打一顿撵出，胁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说明贾府不但有厕所，而且有专门的厕所管理队伍。

再有就是第六十一回，司棋要吃鸡蛋羹，厨房里柳家的说鸡蛋十分短缺，司棋一怒之下，带人砸了厨房。这个事情可说做得实在过分，厨房里鸡蛋短缺，也是常事，再者司棋只是一个丫头，没有资格到厨房里要这要那，吃“小灶”，柳家的按照规定不给做，也说得过去。而且这个厨房是王夫人立的，司棋和她的主子迎春都是贾赦那边的人，她更不应该在这里大闹，这弄不好就会关涉两房的关系。可是司棋就是闹了，于此可以见出她的敢作敢为，不计后果的性格。

到了第七十一回，司棋的主要故事就正式登场了。贾母过生日，她却在晚间于大观园中与其表弟潘又安幽会，恰被鸳鸯撞见。她双膝跪下恳求鸳鸯别嚷，并且叫出了潘又安，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她恳求鸳鸯：“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此时她的紧张害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却是无比坚定，她对于自己与潘又安的爱情无比珍惜。几天后，潘又安逃走，对她的打击很大，心想：“总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己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她并没有对自己的爱情后悔，而是埋怨潘又安胆子太小，不敢担当。及至鸳鸯对她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一人，她对鸳鸯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的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她这个说法非常重要。“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很著名，一般以为出自小红之口，可是不期然司棋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只这一句话，她就与晴雯等人划清了界限。晴雯等人一直把大观园当成自己的家，晴雯临死也没有改过这个观念来，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大观园中长久地安居乐业。可是司棋等人就不同，她们属于丫头中的清醒者，她们知道大观园不过是暂居之地。她不痴迷，很清醒，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在当时社会所能提供的有限空间中努力争取一点儿自己的自由与爱情。既然迟早要各寻归宿，与其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归宿，何如自己决定一回。于是她便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

抄检大观园时，凤姐等人搜出了潘又安写给她的信并礼品，她并没有哭求乞怜之语，书中写：“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心，到觉可异。”既然祸已临头，她便坦然面对，准备迎接命运给她的裁决。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傻大姐捡到的那个绣春囊，一般批者以为就来自司棋。可是从情理上讲，司棋即使有这个东西，她也绝不会戴在身上，随处乱走。若说是司棋送给潘又安的，潘又安的信中确实写着司棋送给他“香袋两个”，可是信中明明写着“已查收”，则也不会丢在大观园中。所以这个绣春囊究竟出自谁手，仍然是一个谜。再者，司棋识字，能够看懂潘又安的信，这在丫头们当中也属罕见。

可是当一旦王夫人决定把她赶出大观园，交给邢夫人去处理，一种对于未知命运的恐惧，又使她先是求迎春求情，后是求贾宝玉求情，可是这两个人都不能够救她，她只好在几个婆子的押送下哭出大观园。周瑞家的甚至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好走。”回想当初带着小丫头们砸厨房时，何等势焰熏天，如今一朝沦落，一落千丈，今昔两重天矣。这也是尘寰中消长之定数，让人唏嘘。

至于司棋的结局，据续书第九十二回介绍，潘又安在外面发了财回来迎娶司棋，她的母亲不同意，司棋一怒之下撞墙而死，潘又安也殉情而去。应该说这个结局还是基本符合人物性格的。

迎春以懦弱著称，她身边的丫头却都是厉害主儿，司棋如此，绣橘也不弱。这亦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若是主子懦弱，丫头也懦弱，那就只有挨欺负的份儿了。大观园中奴才们个个都有一对势利眼，欺软怕硬是拿手好戏。明乎此，则我们就可理解司棋砸厨房实际上是在立威，借此维护自己的生存空间。在势利人情之中，她要求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她最终还是做了势利人情的牺牲品，邢夫人与王夫人斗法，她在其中倒霉。势利人情如此强大，小小不言地就会取了一个真情女儿的性命。但是这天然真情也正在这种以死抗争中，证明着自己的难以泯灭，证明着自己强大的生命力。尤三姐如此，司棋如此，晴雯同样如此。

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司棋的姥姥是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又掌管着邢夫人娘家的全部财产，属于心腹中的心腹，司棋因而成为奴才中的高级人士，她之所以敢于砸厨房，也应该有这一层关系在里面。最主要的是她的父母虽然是贾赦那边的人，她的婶子秦显家的却是贾政这边的人，她要为其婶子谋取厨房这个差事。她的一家在贾府奴才中也构成一种不大不小的势力，她是势利人情中人，却也还保留着一些儿女真情，属于“双轨制”的人物，但她最终完成了“转型”，为真情而死，也可谓死得其所，没有陷于势利人情的污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