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六问

谁喝了“猴儿尿”

大家饮酒之时，击鼓传花，凤姐儿提议，花到了谁的手里，谁就说个笑话儿。恰好花传到贾母的手里，鼓声便停了。于是贾母讲了一个笑话儿：“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惟有那第十个媳妇最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他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妇有主意，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人，为什么单单给那小蹄子一张巧嘴，我们都是的？’众人听了，都欢喜，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的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等的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因问原故，九个魂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嗟叹了一声道：‘这个原故，幸亏遇见我，就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魂听了，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们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这里来，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们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

贾母这个笑话，绝不是单纯地为笑话而笑话。《红楼梦》中从来没有无用的笔墨，雪芹既然让贾母讲了这个笑话，必然会有所指。那么谁是那个“吃了猴儿尿”的小媳妇？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只需看一下众人的反应就可清楚。

听罢笑话，先是凤姐发言：“好的，幸而我们都是嘴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她这话简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因此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没事人儿。”这就是说，大家都知道，贾母这里说的是王熙凤，再无别个。可是贾母为什么说王熙凤是“吃了猴儿尿”的？这可以从薛姨妈的一句话看出究竟。薛姨妈说：“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她的这句话非常重要，等于是点出了贾母的锋芒所向。所谓“对景”，在这里是说这个笑话恰与当时当地的具体情景相对应，所以才显出可笑来。贾母是针对当时王熙凤所说的话而讲了这个故事。

很明显，这仍然是有关袭人的话题。当贾母指责袭人有些“拿大”，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也不跟来伺候宝玉，王夫人说她正在热孝之中，不便前来，贾母便说既然是奴才，跟着主子，就讲不得这个了。于是王熙凤很及时地加以进一步解释，说是她让袭人看着屋子，免得发生火灾之类，再者袭人细心，贾宝玉喝完酒回去，铺盖茶水等都是齐备的，并且说：“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这一番话可以说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把贾母逼到墙旮旯里。贾母无话可说，只好顺水推舟，说：“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没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并且“又命人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吃去。”原本想谴责一番，却变成了犒赏。这完全是王熙凤一张巧嘴把贾母逼成了这样。但是贾母心里很清楚，王夫人和王熙凤通同作弊，擅自将袭人由她的身边调走，还涨了工资。她的母亲死了，又是那样隆重对待，身份地位远远超出周、赵两位姨娘，她们是借此把袭人拉到了自己一边。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袭人明确地以林黛玉为假想敌，看住她，不让她与贾宝玉有过度亲密的接触。

贾母这个人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心思一点儿也不糊涂，她也曾是荣府的当家人，阅历极深，人情事故无所不晓，用人们常说的话“再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去”。她只有贾敏这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又只给她留下林黛玉这唯一的外孙女，她不疼谁疼？她不爱谁爱？如今有人要对她的外孙女做文章，她岂能容忍？此其一。其二，她已经看出王夫人和薛夫人正在努力拆散宝、黛之恋，做成“金玉姻缘”，实现这个企图的第一步就是拉过袭人，利用她看住贾宝玉。而如果林黛玉能够和贾宝玉成亲，应该是贾母最高兴的事情，她不能放手不管。其三，袭人本是她最得力的心腹丫头，她很放心地把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贾宝玉交给她，可是没想到她中途变节，投到王夫人一边，她心里当然不舒服。其四，她虽然是一个很会活着的老太太，活得快乐而超脱，一般的事情不闻不问。但是王夫人把她身边的丫头调走，连个招呼都不打，甚至袭人连个道别的话都没有，她的心里就颇有一些类似于当下某些离退休干部的失落心理，她也当然要有所表示，不能够沉默无言。

有这些理由存在，贾母便首先拿袭人开刀，此计不成，被王熙凤巧妙化解，她便讲了这个笑话。讲这个笑话的目的是告诉王熙凤：别看你的嘴巧，你那点儿小心眼儿还瞒不过我，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绝不是笑话里的那种糊涂公婆，谁的嘴巧就说谁孝顺。

王熙凤是否听出了贾母的话中之话？这个我们下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