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六问

是姨妈还是姑妈

春燕问藕官：“前儿你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接着又说：“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这个姨妈，指在上一回书中告发藕官在大观园中烧纸的那个婆子，她与春燕的妈，即在上一回中因洗头与芳官起冲突的何婆子，是亲姊妹。春燕还说：“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管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绰了……”这里进一步指明这个婆子与何婆子是亲姊妹。春燕还说：“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还是说那个婆子就是她的姨妈。可是接下来，这个称呼就变了。春燕对莺儿说：“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老姑嫂两个照看的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姨妈忽然变成了“姑妈”。而且书中接着写：“一语未了，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来。”姑娘是南语，即“姑妈”。而且薛宝钗的丫头莺儿也叫她“姑妈”。书中写：“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接着就是春燕的妈何婆子来了，她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这就是说何婆子确实管这位姨妈叫作“姑奶奶”，她是春燕的“姑妈”，也就是说她不是何婆子的亲姊妹，而是她丈夫的亲姊妹。

在同一回书中，甚至在同一人口中，同样一个人，其亲属关系和称谓就有这样大的变化，实在让人不好理解。对此，周汝昌先生加了注：“春燕之姨妈后又作姑妈、姑娘、姑嫂等，旧抄本皆不一致，惟‘戚序本’统一作姨妈，然此本多有后人改笔，不可尽信，今仍从原文歧见之实貌，读者鉴之。”这就是说，脂评诸本中，这种歧异之处是原本存在的，当是原文原貌可无疑问。既然这样，就更让人疑惑，若是此书为一人所写，那么出现这种歧异之处就是匪夷所思的。可是它毕竟出现了，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对此，应该有一种解释、一种说法，以对这种奇怪现象加以说明。

《红楼梦》一书可说硬伤累累，诸如人物、季候、物产、事件等等，无不存有大量矛盾之处，几乎每一回都存在硬伤，这种现象在中国小说创作当中是极其罕见的，如果此书是一人创作，这种硬伤就更难以想象。我们只能说，这部书不是曹雪芹的首创，他确实是在一部原稿的基础之上增删改写而成，而这个增删改写的工作并没有做完，没有来得及做最后一遍的加工润色，故而留下许多遗憾之处。看了这一回书中的这一个硬伤，使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长期以来，关于曹雪芹是否首创了《红楼梦》，一直存在不同看法。但是就所谓主流红学来说，这却成为实际上的禁区，他们把这个问题归纳为“著作权”问题，谁在这个问题上提出异议，谁就犯了滔天大罪，必须口诛笔伐之。说穿了，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不在学术，而在学术之外。某些所谓著名的“红学家”，号称研究了一辈子“红学”，实际上只研究了一个曹雪芹，而且连曹雪芹也没有研究明白，上世纪初出现的有关曹雪芹的所有问题几乎没有一个得到解决。可是这些人却凭此成为专家、名流，若是把曹雪芹的著作权否掉了，他们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们就不能够再以专家、学者的身份出现。所以这个问题才显出复杂性。但是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不可一人得而私之，既然《红楼梦》一书确实存在许多问题，就不能不让人说出一些别的看法。如今我一再强调这个问题，完全是根据读书所发现的诸多问题立论，丝毫不关涉以前的任何争论。在这里我想强调的一点是，这个问题绝非我的发明，起码老一辈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先生在晚年就十分明确地谈过这个问题，《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1期刊登了王华先生的文章《国庆四十周年访俞老》。在这篇文章中，王华先生引用了几段俞平伯先生的话，确实发人深思，如今我愿意旧事重提，把俞老的话重新引证如下，以引起大家的关注：

到底谁写《红楼梦》？依我个人之见，《红楼梦》之完成，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它凝聚着许多人的心血。如不能认清这一点，评注只能是越来越乱，分歧也只会越来越大。自传说不能成立，索隐派又能有甚么妙法可施。

这个问题可以稍微说一下（关于《红楼梦》二尤问题，引者注。）。我认为《红楼梦》本来就不是一个整个的东西，不是一个人从头到尾写完八十回，这不可能，写的时候断断续续，其中有旧稿子，有新稿子，而“红楼二尤”恐怕是另外一种笔墨。我还可以举一个证据。大家对《红楼梦》有一个老问题，书中的女人大部分是满族装饰放脚的，但“二尤”明白是小脚，因此它不是只有一个本子的。

我想可以很简单的说一句：曹雪芹和《红楼梦》都是很伟大的，但是曹雪芹没有作《红楼梦》。用我们现在的话说，《红楼梦》是“集体创作”，不是一个人作的，怎么可能是曹雪芹一个人写出这八十回书的呢？他一个人是写不出来的。但曹雪芹和《红楼梦》都是好的，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看，老人说得多么明确，可惜老人的说法始终未能引起红学界的广泛关注，倒是红学以外的人士时不时地贡献某些新说，但大抵猜测的成分多，实证较少，故而不能形成气候。我想先不去猜测究竟谁是《红楼梦》的原创者或者谁参与了《红楼梦》的创作，还是先把曹雪芹究竟是首创了《红楼梦》，还是在一部或几部旧稿基础上增删改写而成这个问题搞清楚，待得出某种较为明确的结论后，再继续研索原作者问题。而研索的范围尽量放在文本之内，尽量不去做漫无边际的文本之外的考证。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比较科学稳妥的路径。而这个“姨妈”还是“姑妈”的问题，则进一步坚定了我沿着这条路径走下去的决心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