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五问

史太君剑指何方

说罢了袭人的事情，贾宝玉由怡红院回来，挨个敬酒，敬罢酒，就上来两个说书的“女先儿”，欲说一套书叫作《凤求鸾》，贾母听罢故事梗概，就说了一大篇话。让书中人物如此长篇大套地说话，在全书十分罕见，因此我们不得不探讨雪芹为何让这位老太太说这一篇话，用意何在。贾母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诗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作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比如男子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小姐，都是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回家，自然这样大家子人口不少，奶母、丫、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你们白想想，那些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这是贾母所说第一段话，表面看来，她是在重复雪芹在小说开头对于那些流行才子佳人小说的批评，雪芹在第一回曾借石头之口说：“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仅从行文来看，作者既然在小说开头说了这一番话，就没有必要再让贾母在小说中间重复一遍，因为这部小说的主旨并不是对流行小说的批判。况且贾母也不是什么文艺评论家，她也未必有这个闲情逸致要对通俗文艺来一个批判。她肯定是有感而发，锋芒所向，必有所指。我们只需看一下贾母这番话，其主旨是“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也没有”，明确指出这些男女情事都是编书人编出来的，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

接下来，贾母则进一步明确锋芒所向：“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是求不遂心，所以编了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着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的道理！别说书中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就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比说，也没有那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

这一段话可以说把贾母心事和盘托出。她的着眼点在自己家中，她所言说的是，那些男女爱情在自己家中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这样一来，贾母说这一番话的目的就很明确了，她对准的是王夫人、薛姨妈和王熙凤诸人，她是在向他们示警，不要把那些男女情事搬到我们荣府中来，那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她是在为林黛玉张目。

宝玉挨打之前，宝、黛关系已为袭人窥破，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又十分委婉地向王夫人提示了此事，当时王夫人的反应是：“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王夫人已经对于林黛玉生了戒心，明确嘱咐袭人：“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

而赵姨娘在两次向贾宝玉发动进攻之后，也正在窥测方向，再图一逞，她的首选目标当然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关系。这个企图先是经薛宝钗识破，提醒宝玉和黛玉，继而宝、黛也都对她提高了警惕。在第五十二回宝、黛两人正在说话儿，见赵姨娘来了，林黛玉马上使眼色让贾宝玉走了。

荣府之中，贾政不理家事，内宅之内当家人是王夫人，而赵姨娘又是贾政的小妾，贾环的母亲，两个人都对林黛玉生了外心，林黛玉的处境可就岌岌可危了。这个时候唯有一个贾母可以为林黛玉说话。贾母对荣府内外的人情事故从来就是了如指掌，王夫人和赵姨娘的心事她不会不知道，她也当然知道袭人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所以在对袭人发了一通议论之后，马上就说了这样一大篇话。她是在堵众人的嘴，为林黛玉撑腰。

贾母这一番话颇被有些学者认定是在警告林黛玉，为金、玉婚姻埋下伏笔，可以说当真看走了眼，岂止不懂小说，简直不懂中国普遍人情。别说在那个时代，就是在今天，一个父母双亡的外孙女到了姥姥家，最疼她的应该就是这位姥姥，而姥姥最担心的则是舅母难以容纳这个外孙女。这是中国的普遍人情，贾母岂能例外。因此她怎么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后就率先对外孙女敲打一番呢？再者，即使当真林黛玉和贾宝玉结为连理，对这位姥姥能有什么不好？那正是两全其美之事，两桩心事，两件大事，同时了结。

似乎是为我这个分析作注脚，书中特意写了林黛玉和贾宝玉在贾母面前不避形迹，亲密无间。虽然在此前林黛玉已经对于贾宝玉忘情之时动手动脚，比如为她擦眼泪之类举动提过抗议。可是在这里，贾母吩咐宝玉为众人斟酒，而且必得全部干掉的时候，“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这一情景被眼里不容沙子的王熙凤看见，马上提醒宝玉：“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说他没喝冷酒，凤姐说：“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这是警示，也是提醒，是告诉这两个人在众人面前应该知道回避一些了。可是心纯如水的宝玉和黛玉，倚仗有贾母撑腰，依然我行我素。而且在此回书的最后，当外面放烟花时，贾母把怕鞭炮声的林黛玉搂进怀里，王夫人则把贾宝玉搂进怀里，薛姨妈要搂着史湘云，史湘云却不让。别的人则没人搂着。用凤姐的话说：“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很明显分成两个阵营，这就为以后的事件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