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〇问

史太君内外交困吗

中秋节，贾府一家团聚赏月，却是凄清无比，较之此前过元宵节，简直有霄壤之别。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贾母，老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有高兴过，到最后，是怏怏而去，意兴阑珊。

首先是人少，贾府男人陪着贾母，竟然连一桌子都没有坐满，“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首先就发了感慨：“常日到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她不得不把迎、探、惜三春叫过来与男人们一桌而坐，显得热闹。过到一半儿，贾赦、贾政等又领着子侄们走了，只剩下一些女眷，人就更少。女眷当中，薛宝钗姐儿俩自去家中过节，邢岫烟没来，大约也是到家中过节了，李纹、李绮自然也是到家中过节。而且这姐儿俩自元宵节后就一直没有露面，贾母过生日、抄检大观园都没见她们的踪影，大约一直没在园子里面住。王熙凤、李纨都病着，没来。于是全部女眷就是邢、王二夫人，尤氏和贾蓉的妻子，湘云与黛玉，还有就是贾氏三春，连贾母总共十个人。

其实十个人也已不少，只要心情好，还是可以热热闹闹地过一个中秋。可是恰恰此时大家都没有一个好心情。王夫人刚刚抄检过大观园，司棋、晴雯等人还没有处理，心情自然不好。邢夫人好不容易逮住绣春囊事件向王夫人发动了一场攻击，可是却大败亏输，没办法将王善保家的打一顿出气。贾探春正因王善保家的生气，也是没有情绪。林黛玉原本就多愁善感，值此中秋，孤零一人，早就去倚栏垂泪。迎春刚刚发生了乳母事件，惜春也刚刚和尤氏决绝。唯有史湘云可以勉强撑持，可是孤掌难鸣，难有作为。

最要命的是贾母的心情坏到极点。第七十五回写：“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紧。’”甄家与贾家的关系赛过亲戚，甄家被抄，贾母绝不会毫不在意，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太太不会看不出这里面的连带关系，她之所以说不管别人家的事，商量自己过八月十五要紧，正是要强打精神，假作欢乐，以掩饰心中的无比恐慌。因此，这个中秋节从根子上就不是一个很高兴的日子。

经济上，贾家的财政日渐紧张，以致于她的粥碗也难保证有些富于了，她虽然用一个笑话支吾过去，但是心里却不会没有感触。

若是光这个还罢了，更要命的是，贾赦公然在过节之时向贾母发动攻击，讲了一个父母偏心的故事，惹得贾母当时就说：“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走了，贾母仍不能释怀，对王夫人发牢骚：“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紧接着的一段描写很是细致入微：“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前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高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

这方是贾母真实心情的流露，她的心中有着常人难以察觉的痛苦与悲哀，她已经看到贾府的败落不可避免，甚至看到自己的暮年光景也不会很好了。她刚刚发动了一场专项整治行动，处理了迎春的乳母，不仅伤害了邢夫人，还伤害了王夫人。她在过元宵时讲了一个吃猴尿的故事，便把王熙凤也打击了，从那以后王熙凤在她的面前就再也没有先前那种挥洒谈笑了。三个主要的当家人她都伤了，她便很孤立。她真的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这是一个很会活着的老太太，一个很会处理家庭当中各种矛盾的老太太，可是如今她有些玩不转了，因此她哭过之后，便昏昏欲睡，谁讲笑话也听不进去了。及至醒来，发现只有王夫人、尤氏、贾探春守着她，连贾宝玉都走了，连林黛玉、史湘云都走了，迎春、惜春也走了。那一种孤独落寞，就更难以言说，她只有坐上竹椅，怏怏而去。也许她不知道，此情此景，不是她的过错，而是时势使然，当一个家族注定要灭亡的时候，任何杰出人物都不能挽救，无论来自外部还是内部的任何挽救举措都注定要失败。尤可注意者，这个细节很可能预示着待她临命终时，守在她身边的也只有这三个人，其他人都离散而去。

曹雪芹写了这样一个中秋节，意在告诉我们，这也许是贾府最后一个节日，最后一次团聚。团聚之后，就是离散，是死亡。正如稍后史湘云与林黛玉联诗所说：“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内外交困，残烛冷焰的史老太君，比谁都更早地体味到了那一种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