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三问

傻大舅的诉苦意味着什么

尤氏欲偷看一下贾珍等人是如何胡闹，回家时特意由他们赌博的屋子窗下经过，听到了邢夫人的兄弟别号“傻大舅”对贾珍的一番诉苦：

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到：“怨不得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认不得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可知道否？”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账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故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勾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贾珍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

这位傻大舅，首先身份就不太明确。由这里的一段叙述来看，他应该是邢夫人的兄弟，而且他是独苗，他的上面是三个姐姐，邢夫人最大。可是我们看第四十九回的一段描写：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来京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家亲戚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同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这里所写来投奔邢夫人的是邢夫人的兄嫂，不是她的兄弟，而且在同一回又有这样的文字：“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两处文字一样，来投奔邢夫人的是她的兄嫂，不是兄弟。可是第七十五回的叙述又说邢夫人只有一个兄弟就是傻大舅，这就矛盾了。邢夫人的这一对兄嫂自进京后一直没有再露面，直到第六十四回贾珍发送贾敬时，有一段叙述：“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正室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之事。近亲只有邢大舅等相伴未去。”这位邢大舅，没有说是邢夫人的哥哥还是兄弟。再有就是在第七十五回，邢大舅一下子由哥哥变为兄弟。

从邢大舅的一番诉苦来看，邢夫人不可能有哥哥，若是她有一个哥哥，邢家的家产理所当然应该由这位哥哥掌管，邢夫人绝不会将家产统统带到婆家，只有当兄弟尚小不知事的时候，她才有可能这样做。可是这又矛盾，书中说邢夫人的兄嫂家境艰难，连邢岫烟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例，邢夫人还要她省出一两帮衬父母，连女儿的一两月例钱都要，他家艰窘得也就可以。可是这位傻大舅却是“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这说明他起码还是有些富余钱财供他挥霍，他若是精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混入贾珍一流当中来胡闹，那不是一个层次。

可见这个人物本身身份设计就前后矛盾。这又是一个例证，可以证明此书绝非曹雪芹一人所写，出现这种矛盾是修改当中未及最后统一笔墨所致。

傻大舅的身份姑且不论，我所注意的是他所诉苦的内容，他所说的一番话究竟意味着什么。通过他的话，我们可以看出，邢夫人这个人爱财如命，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旧日中国，女子没有继承权，父母的全部财产归儿子所有，即使父母没有儿子，族人们也要想办法让他们过继一个族中子弟为养子，以防财产流入外姓。邢夫人作为一个女儿，若是父母死后，兄弟尚幼，她也许可以临时托管一下家中财产。可是兄弟成人之后，这个财产还应该交给儿子掌管，这位儿子也应该承担两个姐姐出嫁的费用。可是邢夫人却是家产一口独吞，对于兄弟姊妹异常吝啬，这绝对是违规越礼之举。再加上她在贾家也是一味以婪聚钱财为务，贾琏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当了一千两银子，她还要讹去二百两，邢岫烟的二两月例银子，她还要挤出一两。那么，王熙凤用公中月例钱放账取利之事，她不会不知道。随着贾家的日子越过越艰难，为图自保，她婪聚钱财的心情也会日益迫切，她还会向王熙凤伸手要钱。若是王熙凤不能满足她的欲望，说不好她就会把放账之事揭出来，那样事情就大了，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

而且既然这位傻大舅公然说出了对于邢夫人的不满，又已经和邢夫人赌过气，以后必然还会再次出现赌气之事，说不好他会以某种方式向邢夫人发动攻击，由此牵连出其他情事。邢夫人也不是始终处于整别人的主动地位，她的后院也不稳，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险象已经呈露，却犹自不知。

曹雪芹是极善于设计矛盾的，他让书中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矛盾的旋涡当中，谁也别想置身事外。每一组矛盾都与另外的矛盾相勾连，形成一个个矛盾的链环。种种矛盾形成一个合力，最终导致贾家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