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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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如何理解“憨湘云醉卧芍药茵”

第四〇五问如何理解“憨湘云醉卧芍药茵”第六十二回的回目是“憨湘云醉卧芍药茵,呆香菱情解柘榴裙”,这是一回很美丽的文字,亦是遭到误解、曲解最多的文字,不论旧红学还是新红学,都有人对这一回的描写提出质疑,以为是曹雪芹在用曲笔写性事,他们说史湘云和香菱都是在这一回书里和贾宝玉发生了肉体的关系,把两个很美丽的故事、两个很美丽的人物,搞得狗血喷头,满身淋漓。香菱下回再...
第四〇五问

如何理解“憨湘云醉卧芍药茵”

第六十二回的回目是“憨湘云醉卧芍药茵,呆香菱情解柘榴裙”,这是一回很美丽的文字,亦是遭到误解、曲解最多的文字,不论旧红学还是新红学,都有人对这一回的描写提出质疑,以为是曹雪芹在用曲笔写性事,他们说史湘云和香菱都是在这一回书里和贾宝玉发生了肉体的关系,把两个很美丽的故事、两个很美丽的人物,搞得狗血喷头,满身淋漓。香菱下回再说,这里单说湘云。

曹雪芹为了写她的这个醉卧,在饮酒一开场就让史湘云屡次挨罚,先是因为不愿意搞那个令人气闷的“射覆”的酒令,让探春罚了一杯,再就是因为提醒香菱射覆,被林黛玉告发,又罚了一杯,后来因香菱指出宝玉和宝钗射覆的出典,又罚一杯,晴雯等丫头们也罚了她一杯。这样罚来罚去,史湘云酒量再大,也难免不支,于是她躲到背静之处,想独自清净一下,谁想竟睡着了。少女醉酒,本是不雅之事,可是在曹雪芹笔下,这不雅之事却成大雅。我们看他如何描写: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叽叽哝哝说道:“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得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一个如花的少女,睡卧于青石凳上,落花之中,四周蜂围蝶绕,口内犹说酒令。这是一段多么美丽的文字,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至今凡是画《红楼梦》的画家,谁也不会忘记这一幅醉卧图,因为它太美了,美得震撼人心。这里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轻慢亵渎笔墨?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淫秽之隐喻?那些能由此看出下流之隐喻者,真可谓别具肝肠,别具只眼,非常人所及。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看法,首先是这些人没有看懂曹雪芹为什么会写此一段文字。我在前面说过,《红楼梦》一书,是吸取了几乎所有艺术形式的独特艺术手法,融汇一炉,为铺张情节、塑造人物服务,其中戏曲是一个最为重要的方面。曹雪芹深谙戏曲,这从书中描写就可看出。他的祖父曹寅就是一位出色的戏曲作家,写过《续琵琶》等剧本,还曾和《长生殿》的作者洪昇一起,命家中戏班搬演全套《长生殿》,二人边饮酒,边看戏,边推敲剧本,整整搞了三天,传为一时盛事。在《红楼梦》全部诗词曲赋当中,众口一词,皆认为曲的成就最高。戏曲是曹雪芹的祖传家数。在戏曲中,“净场”之后的“独角戏”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不仅古典戏剧如此,现代戏剧也难以离弃。记得当年搞“样板戏”时,让主要英雄人物于“净场”之后独抒胸怀,是一个成功经验,甚至成为一种通行的“套路”。曹雪芹在小说中就成功借鉴了这个经验,在主要人物塑造中非常自觉地给她们“独角戏”的机会,以充分展现人物独特的性格、独特的心胸。写林黛玉是让她“葬花”,写薛宝钗是让她“扑蝶”,写史湘云则是让她“醉酒”。他成功了,三个主要画面都深刻地打入人心,永世难忘。“葬花”只能由林黛玉去做,换了薛宝钗和史湘云就不是那回事了。“醉酒”也只能由史湘云来做,换了林黛玉和薛宝钗都不行,都与人物性格不相符。这三个画面都恰到好处地把三个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烘托出来。记得我在写电视连续剧《曹雪芹》时,周汝昌先生就曾反复开示,一定要写独角戏。周老深谙戏曲,更深谙曹雪芹文笔之精奥,故有此提示。虽然人们爱说“文无定法”,但为文之法确实存在,只有掌握了这种法,才能够写出好文章,也只有在充分把握这种“定法”的基础之上,才能够进入“无定法”之境界,这亦是古今通例。曹雪芹这种高超的艺术手法,在如今的文学戏曲创作中仍然是成功经验,值得高度重视,如果不懂这种“法”,则难免看朱成碧,搞出笑话来。

其次的原因,是许多人虽然也读了几遍“红楼梦”,但是始终没有搞清楚曹雪芹究竟要写什么,《红楼梦》究竟要说什么。他们以俗眼俗心来读这部中华五千年历史上唯一的文学巨著,难免读出许多下流来。曹雪芹在本书的开头就说过此书“大旨谈情”,他最反对那种荼毒人心的“风月笔墨”,他怎么会在书中写出与自己的创作宗旨截然相反的情节呢?他所写的是天然之真情,是这种天然真情在势利人情的催逼之下黯然凋落。正如林黛玉在《葬花词》中所吟诵:“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在文学创作中,诗人大抵有受虐倾向,春风秋月,触处伤怀。而小说家大抵有施虐倾向,他必须让好人受罪,让好事多磨,人们才爱看,才会为之洒下一掬同情之泪。曹雪芹深谙此中窍要,他让美丽的东西尽量展示出来,然后再断然毁灭之。他要人们在美的毁灭中想一些东西。他与书中贾宝玉一样,有“情极之毒”。他写湘云醉酒,写黛玉葬花,写宝钗扑蝶,就是先把人物之美写到顶点,然后再毁灭之。这三个画面绝不会单摆浮搁地放在书中,在书的后半部肯定会有相应情节加以照应,用今日之绮丽旖旎,衬托后日之哀婉凄凉。可惜我们无缘看到书的后半部了。但是他在写“情”,不是写“淫”,是写精神的眷恋,不是写肉体的交接,则是毫无疑义的。因此,我们读这本书时,一定要把心思搞正,要用正大之心读这本书,在读的过程中“换新眼目”。我们千万要记住曹雪芹的这句话,他写书的目的是要“世人换新眼目”,而不要去“谋虚逐妄”。只有记住这句话,我们才能够由这部书中读出某些道理来。

以此来理解这一段“憨湘云醉卧芍药茵”,庶几不失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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