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七问

平儿如何当“助理”

前面说过，荣府之中有三个顶尖的大丫头，无人敢惹，一个是贾母身边的鸳鸯，一个是凤姐儿身边的平儿，一个是宝玉身边的袭人。这三个人能够熬到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自然各有过人之处，但其中顶数平儿不好熬。因为荣府之中，就数王熙凤心思缜密，巧算无穷，要想摸透她的心思，讨得她的欢心，简直比登天都难。可是平儿偏能做到，就连王熙凤也不得不承认平儿的这个难得之处，她在第五十一回曾经亲口说过：“所以知道我的心的，就是他知三分罢了。”王熙凤在这里低估了平儿，也高估了自己，哪里是三分，她的心思，平儿至少能够摸清大半。若做不到这一点，平儿也不会如庖丁解牛一般，把一个总经理助理做得游刃有余。在第五十五回之中，平儿的才能就有了一个最为充分的显露机会，雪芹把她写得活灵活现，如在目前。

平儿到议事厅来见贾探春，是传达王熙凤的意旨，赵国基死了，贾探春可以参照旧例多赏一些银子，这固然是给贾探春一个好大面子，但其中也很难说没有考验贾探春的意思，看她是否以权谋私。贾探春当着众人毫不客气地给予驳斥，平儿并没有分辩，而是“垂手默侍”。她心里清楚，她是代表王熙凤来的，她的态度就代表王熙凤的态度，她对贾探春表示恭敬，就是王熙凤对贾探春表示恭敬。所以当这位大小姐发怒之时，她就马上拿出一个丫头的态度，不敢说一句话。接下来贾探春因为刚刚哭过，小丫头们伺候洗脸，平儿很适时地走过去“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完全是一个小使唤丫头的样子，恭敬得很。探春洗脸的时候，一个没有眼色的媳妇前来回事，刚刚开口，没容探春回话，平儿就先开了口：“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回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宽恩，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吓得那个媳妇赶紧走了出去。她这几句话很重要，极其得体地传达了王熙凤对贾探春的态度。言外之意，王熙凤对贾探春尊重有加，谁若是敢于对她不恭敬，小心惩罚。她这样说了，那些媳妇们谁还敢调歪？这还不算，当贾探春向她诉说了吴新登家的劣迹，她公然对众媳妇说：“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这就是公然代替王熙凤向媳妇们示威了，她的话无异敲山震虎，给了众位媳妇一个严重警告，给贾探春撑了腰。

接下来平儿又进一步向众人宣示贾探春的崇高地位，她说：“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这就等于宣布贾探春不仅仅代理几天行政事务，她还有权决定大观园的大政方针，有权改变现行政策。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如果贾探春果然找出了管理的漏洞，改革一下，岂不是等于让小姑子找出了当家嫂子的漏洞，等于宣布王熙凤治家无方？这对于王熙凤的权威绝对是一个打击。更为大胆的是，她说这话完全是自作主张，并没有王熙凤的授意。我们由此就不得不佩服她揣摩王熙凤心思的能力。王熙凤此时正要以退为进，让贾探春完成她所不能完成的一些改革措施，以撑持日渐其蹙的家事。这样有埋怨是贾探春的，而政绩则是自己的。平儿正是基于对王熙凤心思的熟悉，才敢于说出这种话来。她的话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叹。宝钗、李纨都笑道：“好丫头，怨不得凤丫头疼他！本来无可添减之事，如今听你一说，到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贾探春也没了气，笑说：“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出气去，偏他蹦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于是贾探春在她的鼓舞下，当场就把贾环和贾兰上学的八两银子点心钱给蠲免了。

当贾探春让她去叫薛宝钗的饭，她又在外面对那些媳妇说：“你们太闹的不像话了，她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自己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着，可是鸡蛋往石头上蹦？”当大家说并不敢这样，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她又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到三不着两，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里利害，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应该说在荣府，平儿的语言水准属于超一流，我们只看她这一番说词，既批评了众媳妇，维护了贾探春的权威，又对赵姨娘作了公平的评价，更道出了王熙凤的苦衷与无奈，可以说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这一切办完，她如实向王熙凤汇报，当王熙凤嘱咐她对探春要客气，她若是驳自己的话，千万不可回嘴，平儿说她早就这样做了。王熙凤喜欢之余，又挑她的刺儿：“既已行之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怎么回答？她说：“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撒痴撒娇，把王熙凤过生日挨打的事又找补一番。弄得王熙凤也没有办法，只好施以拉拢，让她和自己一起吃饭。

最让人佩服的是雪芹写到这里，整回书要结束了，还特笔写了平儿如何陪王熙凤吃饭：“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吃了饭。”这一笔太厉害了，把旧日大家族的礼法写得纤毫毕现。其实不仅大家族，就是平民小户，这种礼法也相沿成章。我小时候随祖父母回老家，各家亲戚都要请吃饭，吃饭时，那些当儿媳妇的是不能上桌子的，要在地上伺候着。有时候公婆发话，让媳妇来一块儿吃，那些媳妇们就都采取平儿这种坐法，一半儿在炕上，一半儿在炕下，主要不是吃饭，是盛饭布菜，伺候客人和公婆。雪芹在完了平儿和王熙凤撒娇顶嘴之后，再写上这样一笔，就把平儿的懂礼遵章写了出来，她的撒娇顶嘴便不算违礼。

在领导没有明确指示的情况下，能够摸清领导意图，做领导想做的事情；在领导面前能够撒娇耍赖甚至顶嘴，却又保持基本的尊敬，正是一个好助理应当具备的素质。如果要评选最佳助理、秘书之类，平儿应该是当之无愧的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