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一问

平儿是“借剑杀人”吗

第六十九回写尤二姐临死之前与平儿的一段对话：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她，悄悄劝她：“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牲。”尤二姐拉她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

就在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当天夜里尤二姐就吞金自尽了，这一番话是她在人间说的最后一番话，平儿则是她在人间最后一位说话之人。从表面看，平儿这一番话充满同情和自责，可是细一看就可发现，这一番话极其厉害，她承认是自己先知道了偷娶尤二姐之事，然后告诉王熙凤，才引出这一系列事件，然而最重要的是她暗点了杀害尤二姐的不是秋桐，而是王熙凤，在尤二姐临死之前把真凶告诉了她。这一招很厉害，因为我们中国人讲究冤有头债有主，死后也要报应，若是到死都不知道真凶，岂不太冤枉？因此，这一番话是平儿有意这样说。直至今天，据说那些讨债的人若是找到债主，死不还账，最后会告诉债主，他叫什么名字，让他来讨债的叫什么名字，冤有头，债有主，死后别找他。这就意味着要杀人了，据说那些债主一听此话，大抵当场还钱。这是一种很古老的习俗，平儿深知这个习俗。

若说我这是硬派平儿的不是，孤证难以立论，我们还可看这一回的末尾是怎样写：

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作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

这里平儿是把王熙凤彻底卖了。本来王熙凤并没有亲自出面害死尤二姐，而是借秋桐之手整死了她，而她表面上还在装好人。可是经过平儿一番作为，就把她这个真凶面目彻底揭露了。首先是凤姐说没有银子发送尤二姐，平儿就偷了二百两给贾琏，明点不是没有银子，而是王熙凤不愿给。她不让贾琏在家里哭，说是“点眼”，更是明点不是秋桐对尤二姐有看法，而是王熙凤对尤二姐有仇恨。若是像她对尤二姐所说“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这些事就根本不能做。说她是成心揭露王熙凤，一点儿也不过分。

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原本是平儿听说之后告诉王熙凤的，她比谁都知道王熙凤的为人，更应该知道王熙凤知道这件事之后会采取多么恶毒的手段来报复。王熙凤整治贾瑞，她是见证人，而且是她首先说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打鲍二家的，她也动了手，是参与者。如果她心存善念，即使知道了这个事，只做不知便可，即使日后王熙凤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这件事，也责怪不到她的身上。可是她竟然告诉了王熙凤，而且帮助王熙凤审问小厮，审出了实情。她是实际上的害死尤二姐的帮凶。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王熙凤不过是借秋桐之手害死了尤二姐一人，平儿却是借助王熙凤之手害了尤二姐和王熙凤两人。王熙凤只是专对尤二姐一人，平儿却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既整了尤二姐，又整了王熙凤。因为王熙凤害死尤二姐之后，贾琏就与她做了死仇，公然对贾蓉说出：“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他对王熙凤发难，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一旦王熙凤倒霉，直接受益者就只一个平儿。

王熙凤一世精明，最终却被身边最信任的丫头所算计，可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