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〇四问

林四娘事与丰润曹氏有关联吗

在晴雯之死与贾宝玉诔晴雯之间很突兀地插进林四娘的事情，总让人感觉有些意外。其中道理虽如上所说，但是曹雪芹为什么忽然想起林四娘的事情而不是想起别人？若说是因为林四娘的事情太忠烈感人，朝廷要予以旌表，故而贾政才听说这个故事。但据有关记载，林四娘这个人可能是有的，但是书中所写杀贼而死的忠烈事迹却是于史无征，大半出自虚构。为什么要虚构这样一个故事？这些问题若要研究《红楼梦》，就不得不问。

书中写贾政说：“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看起来是因为朝廷有旨要恩奖“前代”有德之人，贾政才知道了林四娘的事情。清代朝廷是否有过此举，姑且不论，我这里只说“前代”，即明代，女子，山东，与兵燹有关系者，丰润曹氏曾经出过，可能与林四娘的故事有某些关联。

清·光绪《丰润县志·贞节》有记载：“董陛征妻曹氏，太仓陈瑚有传，知县吴慎有诗，并入文苑。”在《文苑》中，有一篇署名陈瑚的《曹节妇传》，我们先把它全引下来，然后再做分析：

曹氏，丰润安丘少尹士直之女也。幼沉静有才智，适文学董陛征。娴于礼法，内外称之。生二子，曰，曰瑾。崇祯壬午冬，大清兵入关，董族大且饶，陛征从其族尽室南走。行次山东即墨，止焉。明年正月，兵又至山东，陛征挈家奔劳山，兵及之，陛征及二子皆遇害。曹大呼求死，曰：“此吾毕命日也。”有营长者，询知为丰润董氏，利其富，不杀而置之别帐，令二女子侍。曹绐之曰：“吾白头一老妇，将焉用之，而礼吾如是，若不过利吾财耳。倘得夫与子之尸掩之，家中有悉与若。”营长喜，遣数卒尾之，求得尸，拭去血，裹以布，掘地为坎，藁葬之，垒土石识其处。当是时，两手拮据，水浆不入口者，六日矣。兵行，驱之北，曹大呼曰：“死则死耳，将焉往！”挟上马，投而下，如是者数。营长怒，鞭之，曹疲，不能言，以手指颈作索刃状，乃舍去。会天雪，曹取乱刍覆其身，伏地卧，绝而复。乃匍匐浃昼夜达高密之村舍。一老尼惊问何自。曹知单中丞失女，因曰：“我单女也。”尼闻于单，具车来迎。曹告以实。时祭酒若鲁方为孝廉，以其母夫人命，迎入城。辞曰：“夫与子暴骨中野，未亡人何敢即安。幸徼大惠，假金以殓，得归故乡足矣。”适其仆董贵夫妇亦自难逃至，命之覆苫而居，呼天号哭者三月。单哀之，复假之金，遂扶柩归里，择宗人子为后而主其丧以葬焉。其弟之子，太史鼎望纪其本末如此。后三十有三年，太仓陈瑚读而叹曰：“呜呼！人当患难流离之际，怵于生死，在男子或有失其素履者矣，况妇人乎？曹氏以智脱，以诚感，百死不回，卒归夫若子之骨于数千里外，妥其灵而续其嗣，虽古烈丈夫何以加焉！”余闻安丘孝义有家风，微独其子孙才且贤，即其女亦有大过人者。余故录而存之。

这位曹氏的故事发生在山东高密、即墨一带，据《明史·地理志》，这两个地方属于莱州府，但是在这两个地方的记载当中，都有如下文字：

高密：州西北。元属胶州。洪武元年属青州府。九年五月属莱州府。寻复属州。

即墨：州东。元属胶州。洪武初，属青州府。九年五月属莱州府。十年五月仍属州。

可见这两个地方都曾是青州的属地，而曹氏夫人的父亲曹士直曾为安丘少尹，安丘则明、清两代都属青州府。

如此看来，我们说曹氏的事情发生在山东青州，应该说是有根据的。这里毫无隐讳，直接说她的苦难是由清兵造成，这也让人感兴趣。人都说清代康、乾时期文网严密，大狱叠兴。可是从《丰润县志》来看，当时对于文字的控制还是相当宽松，比如这位曹氏的事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写入县志，而且这篇传记直接取自康熙、乾隆旧志，在康熙时期就已写进去了。乾隆时期的丰润县令吴慎还写了诗加以赞颂，诗曰：

雷惊电掣，新鬼啾啾。靡有孑遗，妇也白头。智脱何巧，诚感何遒。一抔之土，千里髑髅。

这篇传记和这首诗都收进康、乾旧志之中，而且在康熙三十二年曹鼎望主修的《丰润县志·丁徭》中，竟有这样的文字：

邑自圈占以后，民无恒产，丁多逃亡，兼之投旗卖身，所在皆是，不及原额远矣。有民社之责者，非抚字招徕，生取教养，未可易言复旧也。

而康熙十一年来丰润任县令的张如骞也在他的《渔阳行》中这样写道：

今我来渔阳，疾苦动哀矜。地圈十八九，编户无依凭。富者忍投旗，贫者胡可胜。

这首诗也收入康熙县志当中。这里都是在控诉清兵入关以后，大面积圈占土地给丰润百姓造成的灾难，而且都见于官修志书当中。这在今人看来简直难以想象。因此，我们大可不必说曹家是满洲家奴，因之不会有什么反满情绪，不会把控诉清兵罪行的故事写进小说。

我觉曹氏事迹，当时地方政府很有可能有过请旨旌表之举，在曹氏家族之中，更是一件大事。曹雪芹根据这个事实做了改造加工，把它安在一个历史传说人物林四娘的身上，而且把曹氏的为亡夫扶榇归里改造成为亡夫杀仇而亡。那么文中所谓“黄巾、赤眉”者流就不可呆看，它实际所指的就是大清的军队。脂砚斋于“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有批语曰：“妙！赤眉黄巾两时之时（贼？），今合而为一，盖云一过是此等众类，非特历历指名某赤某黄。若云不合两用，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他在这里说得很清楚，曹雪芹之笔从来都是虚实真假参半，我们不可呆看。很有可能在书的原稿中，是实写丰润曹氏之事，曹雪芹在修改当中把它改造成了如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