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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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林四娘故事命义何在

第五〇三问林四娘故事命义何在《红楼梦》一书有大不可解之文字二大段,一段为第六十三回贾宝玉命芳官扮成土番模样,且命名为“耶律雄奴”,一再就是第七十八回林四娘故事一段。这两段文字我研读再三,始终不明曹雪芹命义所在。“耶律雄奴”之事我已付之阙如,这个林四娘故事,却似乎未可放过,若是放过,唯恐于理解全书宗旨大有关碍。于是只能强作解人,勉强申述之。第七十八回主要写了贾...
第五〇三问

林四娘故事命义何在

《红楼梦》一书有大不可解之文字二大段,一段为第六十三回贾宝玉命芳官扮成土番模样,且命名为“耶律雄奴”,一再就是第七十八回林四娘故事一段。这两段文字我研读再三,始终不明曹雪芹命义所在。“耶律雄奴”之事我已付之阙如,这个林四娘故事,却似乎未可放过,若是放过,唯恐于理解全书宗旨大有关碍。于是只能强作解人,勉强申述之。

第七十八回主要写了贾宝玉的两段文字,一为《姽婳将军词》,一为《芙蓉诔》,一咏林四娘,一悼晴雯。表面看,这两个故事毫不相干,尤其是林四娘故事,忽然在“俏丫抱屈夭风流”之后,诔晴雯之前插进来,显得异常突兀,因之让人摸不到头脑。有些论者强为之说,认为这反映了曹雪芹思想的矛盾性。他一方面反对封建制度,一方面又想补天;一方面憎恶当时的黑暗现实,一方面又为清朝统治者担忧。也有论者认为这反映了曹雪芹对于农民起义的反对态度,亦有论者认为林四娘故事实为反抗清兵之故事,这反映了曹雪芹具有反满意识。总之,这些论者都没有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即把林四娘故事放在晴雯死去之后,诔晴雯之前,这两者之间应该有内在的关联。若是毫无关联,很难想象曹雪芹会有这种断裂的文笔。那么,这两个故事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

我以为,多数论者都是从政治着眼,因而看出两个故事之间所反映出来的矛盾,诔晴雯是反对封建统治的,咏林四娘是歌颂封建统治的。不可否认,这是解读《红楼梦》的一个视角,而且是一个很通行的视角。可是这样一来就更让人难以理解,曹雪芹为什么要写这个林四娘?他不写不行吗?他写这个故事意欲何为?难道就是为了写出自己思想的矛盾?我诔晴雯是反封建的,可是我咏林四娘却是保封建的,吾皇万岁,臣罪该死。这可能吗?

于是我们便不得不换一个视角来解读这个故事。所有论者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林四娘之死并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尽忠朝廷,她是因情而死,为情而死。我们看贾政的叙述:“林四娘闻得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殉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同一死战。有不愿者,亦早各散。’”她以身所殉的,并非朝廷,而是恒王。我曾经反复申述,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意在突出强调一个“情”字,他把这个“情”放在了“仁”、“礼”、“道”这些中国传统最高思想道德范畴之上,从而提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观、人生观。

我一直以为中国与西方一样,也有一个启蒙时代,或曰文艺复兴运动,这个时代以王阳明开其端,中经李贽、汤显祖、冯梦龙等人张扬之,到曹雪芹最终完成。西方的启蒙运动高扬的是“理性”的旗帜,中国的启蒙运动高扬的是“情感”的旗帜,表面看大不相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要确立人的独立价值,都是要以人为标尺,去重诂旧有的一切思想、道德。曹雪芹将咏林四娘与诔晴雯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放到一起,用意就是要突出强调这一个“情”字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林四娘为情而死,她受到朝廷旌表,名垂史册。而写这位林四娘,却恰恰是为了陪衬晴雯。晴雯亦是为情而死,她在临死之前终于向贾宝玉倾诉了一腔痴情,在作者看来,晴雯之死与林四娘之死一样重于泰山,足可名垂青史而昭示万代。“晴”者,“情”也。“雯”者,云纹也。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已经用“情天”取代了道教的“大罗天”,佛教的“非想非非想处天”,成为宇宙之间唯一的最高境界,晴雯则是“情天”之上流动的云彩。书中贾宝玉确实是把晴雯当作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来看待的,我们看第七十七回他对袭人说阶前的海棠花忽然死了半边,应在晴雯身上,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他说了一大篇话,不可轻忽:“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正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就是小题目比,也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这真正让人可怕,竟把晴雯和至圣孔子相提并论,连袭人听了都不受用,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紧人来。”其实这段话无比重要,它说明了贾宝玉的“情道”观不仅统包人类,而且囊括宇宙万物,它与儒家的“理”,道家的“道”一样,是世界万物的起源又是世界万物之真相,世间万物皆具“情理”,就像世间万物皆具“天理”、“天道”。我们从这个高度看咏林四娘与诔晴雯这两个事件,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其中关联。曹雪芹才不管你是封建社会还是奴隶社会,是大清朝还是大明朝,他的目光远超此类,他是在昭示一种崭新的世界观。无论何人,只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就是生的磊落,死的光明,犹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而他所以在诔晴雯之前特意写了林四娘的故事,就是怕愚蒙读者不懂他的真实命义,故而连类取譬,反复申说而已,用禅宗的说法,叫作“老婆心切”。

还有一点犹需注意,曹雪芹无论写林四娘还是写晴雯,都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举,其真实用意是在写林黛玉,是在为林黛玉的最终结局做铺垫,做预演。林四娘姓林,与林黛玉是本家,这一点不可放过,这个林四娘实在就是林黛玉的化身。林四娘是恒王的侍妾,而贾宝玉也是一个“王”——“绛洞花王”,林黛玉则是贾宝玉的唯一知己。恒王“好武兼好色”,贾宝玉则是“好文兼好情”。我们只要把一个“武”字换为“文”字,把“遂叫美女习骑射”改为“遂叫美女起诗社”,就可看出写林四娘完全是为了写林黛玉。林四娘为报恒王之恩而战死,林黛玉则为报贾宝玉前世的雨露灌溉之恩而哭死。她的眼泪就是林四娘手中的“霜矛雪剑”,比霜矛雪剑还要厉害。它就像孟姜女眼中的泪水,足可哭倒万里长城,哭倒千百年封建统治的堤坝,汪洋恣肆,如滔天洪水,荡涤一切渣滓浊沫,朽木枯柴,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林黛玉肯定是为贾宝玉而死,在临死之前,她很有可能像晴雯一样,大胆地向世人宣布她的纯真情愫,不过可能不是用贴身的小袄和指甲,最有可能的是用诗歌。她最好的诗篇应该是一首“绝命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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