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四问

龄官是真正的奴隶吗

我在前面说过，甘于做奴隶的是奴才，不甘于做奴才的是奴隶。贾府之中，奴才多而奴隶少，龄官是少见的几个真正的奴隶之一。

她原本是贾家为了迎接元妃省亲，花银子由姑苏买来的小戏子，她第一次出场，就显示了独立自守，倔犟刚正的性格。元妃省亲，唱罢戏后，“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

甫一登台，就受到元妃青睐，成为贾府名角，她的演艺生涯可谓顺利。但是她的脾气也古怪得很。贾蔷是她的顶头上司，让她演什么戏，她竟敢于回绝，而贾蔷居然也不敢扭她，她想演什么就演什么。可见在那个时候，俩人就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情愫。

龄官第二次出场是在第三十回。她蹲在蔷薇架下，一边哽咽有声，一边用簪子在地上反复写一个“蔷”字，贾宝玉看见，只见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细，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贾宝玉此时刚刚受了宝钗一顿抢白，又因和金钏儿调情，惊醒王夫人，王夫人打了金钏儿，并让其母领了出去，却又被龄官吸引，淋了一身雨，回去就把袭人踢了一脚。

龄官第三次出场就是在这个第三十六回。贾宝玉因为要听《牡丹亭》，想请龄官唱一段，我们看书中怎样写。“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傍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个人。又见如此光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厌弃，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她见宝玉进来文风不动，已经见出她根本没把贾宝玉这位大观园的凤凰放在眼里，及至贾宝玉很随便地坐在她身边，她又起身躲避，更见出她对于贾宝玉的拒之千里。在贾府，女孩子们对贾宝玉这等态度的，只此一个。须知这可是“绛洞花王”，别说坐在谁的身边，就是想吃谁唇上的胭脂，谁也得笑眯眯地让他吃，哪里会有躲避的理？更要命的是当贾宝玉央她唱一套曲子时，她竟然一口回绝。这个问题就大了，因为她是贾府花银子买来的戏子，是和丫头一样的奴隶，她的职责就是为贾府的主子服务，贾宝玉的要求并不过分。可是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这个奴隶身份，以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来和贾宝玉相对。她在卑贱中显出高贵，在被奴役中显出特立独行，闹得贾宝玉也只好红着脸退出去。

可是这还不算最严重的，严重的是宝官告诉贾宝玉：“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他唱是必唱的。”她只为有情人唱，她和林黛玉一样，是一个“情情”的人物。贾宝玉因而奇怪，想看一看这是为什么。及至贾蔷来了，买了一只会衔鬼脸儿弄旗帜在戏台上乱串的雀儿来为她解闷，她却大光其火。我们看她怎么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古子还不勾，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当贾蔷把雀儿放了生，把雀儿笼子拆了，她仍然不依不饶，“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劳什古子也忍得？”这是一个奴隶的严重宣言，她公然把花团锦簇的大观园称做“牢坑”，把学戏为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服务称为“劳什古子”。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奴隶身份却不甘于这种身份，她想跳出这“牢坑”，摆脱这种身份的强烈愿望已经跃然纸上。她有明确的人格意识，有强烈的独立自主的愿望，她的这种独立意识，这种对于自由的向往，给了贾宝玉很大震动。终于使他顿悟天下女儿的眼泪不可能只为他一人而流，他只能获得自己知音的眼泪。龄官因此成为贾宝玉的启蒙老师，他的精神导师，她对他的影响比之孔、孟、老、庄、佛陀的影响都要大。

在贾府之中，主奴之恋，除了宝玉与袭人，贾芸与小红，贾蔷与龄官是第三对，可是我们却难以知道她的结局。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只给她安排了这三场戏。第五十八回王夫人决定解散梨香院，遣散这些小戏子们。“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到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只以卖我们姊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说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亲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只四五人。”接下来就详细写了这些留下来的女孩子的分配去向，可是却没有提到龄官，想来她是那愿去的四五人之一？她出了大观园之后会到哪里去？她与贾蔷能否最终结为连理？这些书中都没有写明。她也许是一个“搭车人物”。在一部长篇巨著之中，因为种种需要，确实需要一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搭车人物”来陪衬。可是从龄官在书中所起的作用来看，她不像是这种人物，她应该有自己的完整结局，也许在书的后半部曹雪芹会交代她的结局，而续书的作者却把她写丢了，或者根本没有重视这个人物。我们无法悬拟她的结局，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她长得“大有黛玉之态”。在大观园中，长得有些像林黛玉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晴雯，她的结局众所周知，悲惨得很。另一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戏子，也是唱小旦的，只露了一次面，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搭车人物”，书中没有写她以后如何，甚至没有写她的名字。再有一个就是龄官。凡是长得像林黛玉的，都不会有好命运。以龄官的性格，在那样的社会环境当中，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