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二问

林黛玉怎么忽然大了

第四十五回薛、林二人由逐步接近，终致完全融合，因此是很重要的章节。但是这一回中林黛玉的一句话却让人难以理解，她对薛宝钗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无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

我们知道，这一年的正月二十一，薛宝钗刚刚过了十五岁的生日，贾宝玉比她小两岁，今年十三岁，林黛玉比贾宝玉小一岁，今年十二岁。可是这里林黛玉却说她“长了今年十五岁”，这样一来她就与薛宝钗同岁，比贾宝玉大两岁，贾宝玉就不能叫她“林妹妹”，而应该叫她“林姐姐”了。

是不是抄手抄错了？查脂批诸本，文字完全一致，并无异文，因此可以完全排除抄错的可能。

是后人妄改？这一段文字清清楚楚排在正文之中，并无旁改旁添的痕迹。

因此，我们只能认为它是原本文字，况且在庚辰本中，这一句话的下面还有脂批曰：“代玉才十五岁，记清。”这就更加坐实了这一段话是原本文字无疑。

较早注意到这一错误的是一位清代《红楼梦》评点家大某山民。大某山民名姚燮，字梅伯，一字复庄，号大某山民。浙江镇海人，生于嘉庆十年（1805），卒于同治三年（1864），道光十四年举人。著有《读红楼梦纲领》一书。他在这一回的总评中说：“按黛玉十七岁死，在乙卯年逆推是年壬子，则为十四岁。原刻是年作十五岁，则与宝玉同庚矣。然宝玉生日在四月，黛玉生日在二月十二，何以宝呼黛为妹？黛呼宝为哥耶？可见‘十五’二字，为‘十四’之误无疑也。况宝长于黛，书有明文，今故更正。”他评点《红楼梦》的一大特色是把书中所写之事都系以年月，难免主观臆断，比如上引这一段评点就很说明这个问题。他注意到了黛玉年龄的矛盾，但是其论断亦有错误，黛玉这一年不是十四岁，而是十二岁，贾宝玉也不是十四岁，而是十三岁。

当代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在其校订的《红楼梦》中，在此一篇文字的下面加了一个注：“我长了今年十五岁，与前后文不合，颇有后改之嫌，盖宝玉本年方十三岁，黛玉自无长于宝玉之理。”他怀疑这个“十五岁”是后改文字，但究竟是谁所改，是曹雪芹本人还是另有他人，则语焉不详。

我的意见与周老相反，我以为这不是后改文字，恰恰是原本文字，曹雪芹在修改当中由于疏忽忘记了改掉，故而留下这种矛盾。

一般的读者读《红楼梦》，往往忽略人物的年龄，实际上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所写人物是否可信。我们看林黛玉，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子，也就是小学五六年级的样子，竟有那样炽热的情思，那样细腻的心理活动，能够写出《葬花词》《秋窗风雨夕》那样极具水准的文字，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贾宝玉也是如此，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会有那样泛滥难以收束的情爱，会有那样的体贴与温情，会有那样的才华，那样柔肠百转的心理感受，更让人难以相信。可是如果把人物的年龄搞得大一些，比如林黛玉十五岁，贾宝玉十六岁，那么这一切的难以置信就都有了一个很合理的依托。就连薛宝钗，如果她今年不是十五岁，而是十七岁，那么她的端庄沉稳，深藏不露，也都顺理成章。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推测，小说的原稿中人物年龄比现在我们看到的要大一些。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曹雪芹把人物年龄统统缩小了，因而造成不少的抵牾格之处，难以自圆。此即一显例。

我还是想重申一下我在上一篇已经说过的看法，曹雪芹很有可能不是小说的原始作者，原始作者自有人在，他所写的是回忆录性质的文字，写得是真人真事。而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真事隐去，假语存焉”。他是在原作的基础之上作了大量的改写虚构的工作，很有可能连人物的名字都换了，因之就把人物的年龄也都作了修改。可是他的这一工作并没有做到底，没有来得及作最后一次的润色修饰，故而留下许多漏洞。目前我们所看到的各种脂本，都是由一个未定稿传抄下来的。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尚需要大量论据加以论证，因此不作为最终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