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七问

林黛玉在悄悄长大吗

有人说过，《红楼梦》是一部关于成长的书，一部描写少男少女成长历程的书，这话不无道理。在第三十八回就不动声色地向我们展示了林黛玉心理的微妙变化，关于这一点，好多读者没有看出，长期以来予以恝置。

我们来看此前几回关于林黛玉的描写。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林黛玉待别人都走净了，独自来到贾宝玉床前，“两个眼精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把她对于贾宝玉的一腔情愫袒露无遗。当天晚上，她收到贾宝玉让晴雯捎来的两条半旧的手帕，在那上面题了诗：“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俩人的互相爱慕之情至此已经正式挑明。

第二天早上，她站立于花阴之下，向着怡红院遥望，恰好遇上哭了一夜的薛宝钗走来，黛玉见她脸上有哭泣之状，竟然说出了一句极其刻薄的话：“姐姐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治不好棒疮。”此时的她不能说没有丝毫击败对手的得意之感。可是马上，当她看到人们一起一起走进怡红院，便“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想起自己的孤零处境，“早又泪珠满面”。走进潇湘馆，便想起《西厢记》的崔莺莺，暗暗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腔心事，无人为之主张，举目人海，独一宝玉可为知己，然又阻隔重重，前途难以逆料。那一种孤独渺茫，难以言传，只有和窗外鹦鹉说话。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当着林黛玉和薛宝钗的面，作出了关于袭人的重大人事安排，这个决定完全是针对林黛玉的。当两个人的爱情之火刚刚点燃，王夫人就非常适时地在俩人之间设置了一道坚固的防火墙。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可说心细如发，聪明绝顶，感觉极其细腻敏锐，她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玄机？可是她的反应却很是冷静，不但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反而跟了史湘云来为袭人道喜。在怡红院，她恰恰看到薛宝钗坐在宝玉身边绣鸳鸯，她“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当湘云拉她走时，她“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但是此时她对宝玉的情感是坚信无疑的，因此对这件事的反应也只是对宝玉笑着说：“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李纨评众人所作的白海棠诗，薛宝钗第一，林黛玉第二，虽然贾宝玉一再为林黛玉争名次，可是林黛玉却是浑若无事。我们知道林黛玉素来有些恃才傲物，目无下尘的。元妃省亲，她就“安心今夜大展奇才，要压倒群芳”，其实这个“群芳”单指薛宝钗，因为其余姊妹都不是林黛玉的对手，用不到她去压。可是这回她败在薛宝钗的手下，却一声没吭，实际上雪芹在这时就已经暗示，林黛玉正在悄悄长大。她萌动的爱情正在与残酷的现实一步一步走向对立，她不得不调整人生策略以适应现实，因为理想的实现毕竟还要在现实中完成。而在贾府，最严重的现实就是人际关系。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人情的社会，关系的社会，每一个人都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生存，人际关系形成生存的网。聪明的可以像蜘蛛一样驾驭这张网的，就可如鱼得水；莽撞的则像飞虫一样撞上这张网，那就非死即伤。林黛玉开始小心翼翼地触摸这张网，接近它、适应它。因此，素常那种恃才傲物，尖酸刻薄在悄悄地消隐，代之而来的是某种心理的成熟，这种成熟在第三十八回则得到了完美体现。

首先，作诗之前，她提出要喝烧酒，贾宝玉为她要来了“合欢花浸的酒”。这个酒我们不可轻易放过。东晋时期著名的“竹林七贤”中有一位嵇康，写过一篇著名的《养生论》，他在里面说：“且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合欢可以使人蠲弃愤懑不平之气，此为古人常谈。书中特意让林黛玉在这里饮用合欢花浸的酒，是在暗示此时的林黛玉心理正在走向成熟，已经开始蠲弃那一种愤懑不平，采取一种比较平和的生活态度。故此当她的菊花诗被评为第一时，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我那一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这里的“那”应读为“哪”，她是说她的哪一首也不好。她在自谦，这还不算，她还主动说：“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绝妙，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远。”她已经能够明显看出自己的不足和别人的长处。而且她称赞的对象为史湘云。史湘云此前来贾府都是和林黛玉住在一起，唯独这次住进了薛宝钗的蘅芜苑，这一场螃蟹宴和菊花诗会也是薛宝钗替她打理，明显站到了薛宝钗一边。林黛玉对此不会浑然不觉，但是她仍然称赞史湘云，只能说明她的心理确实开始成熟起来。

林黛玉在长大，在成熟，在调整，在适应。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一点，把她看成一味地伤春悲秋，不管外界环境，死抱住自己的痴情不放，那她就是傻大姐，而不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这里实际上已经开始为钗、黛的接近做着铺垫，而这种接近的基础是心理的成熟，也即心灵的成长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