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三问

林黛玉误入“软烟罗”吗

第四十回贾母领刘姥姥来到林黛玉的潇湘馆，说她窗上的纱不好，要凤姐儿给她换过。凤姐儿说库房里还有好些匹蝉翼纱，贾母教导她说那不是蝉翼纱：“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紧名字叫作软烟罗。”并且说：“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于是这个软烟罗就糊在了林黛玉的窗子上。可别小看这个软烟罗，罗者，罗网也，软烟罗的含义可以理解为“温情脉脉的无形罗网”。林黛玉的窗子用这样的纱罩上，就意味着她从此堕入“温情脉脉的无形罗网”，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罗网呢？我们往下看。

还是在这一回，众人在缀锦阁吃饭，贾母提议说个酒令助兴，于是大家便按顺序说起。林黛玉是这样说：“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林黛玉说的两句酒令，一句出自《牡丹亭》，一句出自《西厢记》，这是两部著名的爱情戏剧，但是在旧时代，人们一般认为它们所唱所说为“淫词艳语”，好人家子弟不宜阅读。我们看书中写贾宝玉读到这些东西，都是背着人让茗烟由外面买来的，须偷着读。林黛玉所读也是经过贾宝玉的介绍推荐。闺中女儿更不宜读这些东西。幸亏别人都没有理会，唯有薛宝钗听出了棱缝，所以看了她一眼，当时也没有说话。可是等送走刘姥姥，薛宝钗就开始审问林黛玉了，这一段的文字极其精彩，我们引下来看一下：“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们瞧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你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来？你不过拿我的错儿罢了，你到说出来我听。’宝钗笑道：‘你还憨儿呢，昨儿行酒令，你说的什么？我竟不知是从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日失于检点，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知道，我以后再不说了。’”

不仅如此，薛宝钗还告诉她，她小的时候也是一个淘气的，曾经背着大人偷看过这种书，后来被发现，才不敢看了。她说：“你我只该作些针线之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罢了，最怕是见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番话说得林黛玉“心下暗伏”。

由此可以清楚，所谓“软烟罗”就是出以关心体贴的封建礼教，布置罗网者就是薛宝钗，林黛玉不知不觉堕其彀中，向封建礼教缴械投降。而薛宝钗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方面拢住林黛玉的意马心猿，另一方面自己则乘虚而入，独占贾宝玉。这就是一些论者的思维逻辑，看似有理，实则不然。

首先，如果彻底制服林黛玉，最简捷的办法是将她的酒令来源当众点穿。这在薛宝钗轻而易举，只需一句玩笑即可。这样会使林黛玉存身无地，也可使王夫人更加警惕，采取进一步的措施彻底隔绝林黛玉与贾宝玉，那才是真正的辣手。若是换了薛宝钗说出那样的酒令，被林黛玉知觉，说不定就会这样办。可是薛宝钗却没有那样做，而是背地规劝，仅这一点就让林黛玉心服。

其次，许多论者的思维都是对立型的思维，好与坏，正与邪，洞若观火，泾渭分明，其实生活远远不是那个样子。任何人都不能够脱离具体的历史时代、具体的生活环境而独立生存，这种时代与环境是作为现成的礼物送给我们，你不接受也得接受，别无选择。因此不管多么先进的人物，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他那个时代、环境的胎记。薛、林所处的时代是以封建礼教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时代，她们认同、接受这种主流意识形态是必然的。我们所说林黛玉对这种意识形态的叛逆，只是具体针对贾宝玉这个人，她实在难以按捺心中涌动的春潮，但在大原则上面，她还是认同、接受这个意识形态的。她不是思想家，是行动者，而且是一个很不彻底的行动者，她更多的是犹疑、彷徨，在犹疑、彷徨中痛苦。她再大胆也不会像红拂那样追随心仪的男人亡命天涯。因此当薛宝钗说出那一种话的时候，她就“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她不会提出任何异议，因此说她缴械投降等等就是无根之谈，凿空之论，根本不沾边的事情。

由此看来，所谓“软烟罗”，不是指薛宝钗所布设的“温情脉脉的无形罗网”，恰是当时封建制度所决定的一种生存状态。曹雪芹意在揭示这种网罗中的生存状态，揭示这种生存状态对于人性的压抑。这种压抑不仅体现在林黛玉的身上，同样体现在薛宝钗的身上。她一方面难以抑制对于贾宝玉的情愫，另一方面又时时以礼教自警，就充分体现了这种压抑的真实状态。这正是曹雪芹高人一等的地方，我们读书时不可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