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八问

林黛玉因何做薛姨妈的义女

黛玉对莺儿说：“我好了，今日要出去旷旷，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他来瞧我，我梳了头，同妈都往你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热闹些。”林黛玉在这里直接管薛姨妈叫妈，成为薛姨妈的义女？我说，即使没有举行过什么正式的仪式，她在实际上也已经自认为薛姨妈的女儿。那么薛姨妈什么态度？她起码是默认了这种关系，确实是把林黛玉当作女儿对待了。这有第五十八回开头一段文字为证：“因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等，薛姨妈只得也搬进园来……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遇这一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激不尽，已后便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林黛玉孤身住进贾府，直到今天，才真正找到家的感觉。

我这样说，不是说贾府对她有什么不好，但是从王夫人的态度来看，她对于林黛玉确实是有些不远不近，不即不离，让人不好捉摸，就连贾宝玉都看出了一点儿蹊跷。第五十七回贾宝玉对紫鹃说：“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去，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正要告诉他，没得说完。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这个话说得很耐人寻味，为什么“不便和太太要”？即使林黛玉“不便和太太要”，依贾宝玉的身份，为什么也不敢和太太要，偏偏要和老太太去说？这就说明，连贾宝玉都知道，王夫人对于林黛玉不怎么上心。而林黛玉心里也一定明白，王夫人当着她和薛宝钗的面调动了袭人的组织关系，这无异于当众宣布她已经在贾宝玉身边设置了一个监察部门，安排了一个卧底，目的就是监视林黛玉和贾宝玉。而薛宝钗在这种世俗事务中更比林黛玉胜出一筹，她因此才有后来对林黛玉的劝告、照拂、提醒，加以保护。

林黛玉在贾府，全靠老太太的关照才能够住得下去，凤姐儿对她也还尚可，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慢待的迹象。她的唯一知己只有一个贾宝玉，岂止知己，贾宝玉甚至是她终生的唯一依靠。如果她将来不和贾宝玉结婚，而是与别的什么人结婚，结果将会如何？在第五十七回紫鹃为她分析得十分透彻：“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共歹，那时虽也完事，怕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当作丫头妾，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好凭人去欺负罢了。”这后两句话极其重要。中国旧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说穿了是一种势利婚姻。若是强强联合，便谓之“秦晋之好”，是最佳形态，若是有一方弱势，那弱势的一方肯定要挨欺负，不仅势家豪门如此，就是山野荒村，寒门小户，也同样如此。再穷的女儿也要妈家有人，实在挨欺负受不过去了，妈家兄弟可以打上门来拆锅拔灶，若是妈家一个人没有，便只有忍气吞声。依林黛玉的处境，即使老太太死了，她还有舅父舅母，紫鹃怎么会说她“只好凭人去欺负罢了”？这就说明紫鹃早已看出来，贾政夫妇对于林黛玉不会负什么责任。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再嫁到别的人家，就等于一个孤女，妈家既没人也没势，还没钱，那个处境，完全可以想象。因此，她实在只有嫁给贾宝玉这一种选择。所以当她发现薛宝钗有那个金锁，薛姨妈放出了金玉之论，她就无比敏感，无比警惕，无事也要生非，专门对准薛宝钗发动进攻。可是当她一旦发现，薛宝钗对于贾宝玉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反而对于自己时时加以照拂保护，那一种放心之后的愧悔，那一种感激之情，实在用语言难以表达。因此，她便将薛宝钗认作嫡亲的姊妹，连带而来，对于薛姨妈便也以亲娘相待，这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书中对于林黛玉的这种心迹做了极其细腻的描写，在几回书中反复逗漏点染，最终结穴于第五十九回。在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对薛宝钗说：“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无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这里已经透露出她将薛宝钗认作亲姊妹的微意。待薛宝钗走后，她便写了那首《秋窗风雨夕》，其中有“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连宵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这样的句子，她是在抒发那种孤孑一身，远离家乡，寄人篱下的无际愁思。孤独是她最大的心病。当遇到薛宝钗的亲情照拂，这种孤独之感便愈形强烈，而渴望摆脱孤独的心意则愈加明朗。待到薛宝琴来到贾府，她又“赶着薛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她的心中早已把自己视为薛宝钗的亲姊妹。在第五十七回她对薛姨妈说：“姨妈既这样说，我明日就认姨妈作娘，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而薛姨妈的态度也很明朗：“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虽然当时被薛宝钗打断，但是到底林黛玉还是管薛姨妈叫起了“妈”。

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就是薛姨妈当面说过在适当的时候要为林黛玉和贾宝玉说合亲事。薛姨妈与王夫人是亲姊妹，她的话对于王夫人很起作用，林黛玉此时对于自己爱情的前景也有了许多乐观的因素。而这种不动声色的描写，只能使我们对林黛玉这个孤独的美丽少女更多些可怜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