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二问

林黛玉是投水而亡的吗

曹雪芹写宝钗，喜欢把她放到家庭矛盾的风口浪尖上去表现，以突出她出色的政治才能。比如金钏儿之死，让她帮助王夫人妥帖处理善后事宜，在第三十四回又让她以片言只语平息了一场箭在弦上的家族内部大争斗。写林黛玉则不如此，总是让她回避这些俗世事务，而把她放在情感的旋涡中去表现。金钏儿之死，根本没写她如何反应，这一次宝玉挨打，也是让她迟迟不得露面。挨打当中，王夫人、贾母先后到场，随着她们到场的还有王熙凤、李宫裁与迎春姊妹。打完之后，把宝玉抬到贾母房中，薛姨妈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到场，这里面唯独没有林黛玉。林黛玉出场，是在贾宝玉回到怡红院，薛宝钗探望过后，当宝玉身边没有一个人时，她才悄悄地来了，连个丫头都没带。书中这样写：“宝玉半梦半醒，却不在意，忽又觉有人一推，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她两个眼精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薛宝钗来，先有丫头们通报，然后袭人给宝玉盖上夹被。林黛玉来，却是自己把宝玉推醒，这里面的亲密程度就差着好大一截。及至宝玉细看，“只见她两个眼精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读者便恍然大悟，这样天翻地覆的大事，唯独她没有到场，她干什么去了？原来她是在潇湘馆里独自哭去了，她已经哭了不止一会儿，才会把两个眼睛哭得“桃儿一般”。寥寥几笔，就把林黛玉与众不同的情愫描写得淋漓尽致。

宝、黛之恋，就两个人来说，此时已经挑明。在此前的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贾宝玉对林黛玉说：“你放心。”林黛玉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贾宝玉说：“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等贾宝玉拉住林黛玉说：“妹妹，且略站站，我说一句话再走。”那林黛玉一边拭泪一边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至此，俩人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可说早已捅透。就众人的反应来说，这个时候俩人的关系已成半公开的事实。在第二十五回贾宝玉中法术之后好转过来，黛玉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薛宝钗就取笑儿说：“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日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在这一回，林黛玉听说王熙凤来到，赶紧由后门出去，宝玉不解，她悄悄地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精，又该他拿着取笑开心了。”说明王熙凤素常也习惯拿他俩开心取笑儿。

可是曹雪芹在这一回却又如板上钉钉一样，把他俩的关系再一次砸实。贾宝玉让晴雯为林黛玉送去两条家常日用半新不旧的绢子，林黛玉感服其意，连夜在绢子上题了三首诗。按书中所写，此时黛玉的心情是喜、悲、笑、惧、愧，五味杂陈，若要写诗，理应写出这种复杂的感情。可是这三首诗对于这些复杂的感情毫不顾及，只写了一个哭，一个眼泪。而在此前林黛玉又明明悟道“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既然无味，为什么还要写？我们先来看看这三首诗：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教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平心而论，这三首诗在整个《红楼梦》诗词当中应该说是平平无甚出奇，与林黛玉当下的情感不甚合拍。可是细细一看，却也不那么简单，它传达出来的信息无比重要，不可轻忽。我们只看第三首：“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有无。”贾宝玉用传递手帕来表达那种坚贞不渝的爱情，林黛玉在帕上题诗给以明确的回应，这让人好理解。可是她为什么会提到“湘江旧迹”？这是一个古典诗词中常见的典故，传说尧的两个女儿一个名娥皇，一个名女英，同时嫁给舜为妻。舜南巡走至苍梧之野（即九嶷山，今湖南宁远县境），死在那里。娥皇和女英闻讯赶到那里，挥泪痛哭，泪珠洒在竹子上面永难消退。从此形成一个竹子的新品种谓之斑竹，今日也常见。俩人哭罢同时跳入湘江之中自尽身亡，灵魂成为湘江女神，娥皇名湘君，女英名湘夫人，屈原曾在《九歌》中吟咏。这是一个用来表达生离死别的典故，可是林黛玉在她和宝玉爱情的高峰却拈出这个典故来，这是为什么？

曹雪芹写书喜欢通过各种手段对于人物命运做一些暗示，这首诗实际上也是在为我们暗示林黛玉的最终命运。我们联想一下，林黛玉住的地方名“潇湘馆”，她的号叫作“潇湘妃子”，都与这个娥皇女英的典故有关联。再联系这一首诗来看，那么这个问题就再明确不过。曹雪芹告诉我们，林黛玉的最后命运是在贾宝玉出事之后，痛苦至极，眼泪流干之后，赴水而死。这就与现在续书所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有着霄壤之别。

这个典故是林黛玉无意间拈出。她并不知道预示了自己的结局，她此时的心情倒是颇为快慰，以往的一切猜疑尽皆冰释，眼前如旭日东升，豁然开朗，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喜悦。所以当她见到薛宝钗“脸上似有哭泣之状”，竟然笑着说：“姐姐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治不好棒疮。”对情敌公然加以嘲弄，颇有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的气概。这也再次写出了这个姑娘的心胸狭窄，略无城府，出语尖刻的性格特征，按照旧日说法，这也绝非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