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〇问

李嬷乃荣府之女焦大吗

《红楼梦》第二十回开篇就是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对袭人一顿臭骂，原因是她在第八回中喝了贾宝玉的枫露茶，拿走了为晴雯留的豆腐皮包子，导致丫头茜雪被撵，这个事情她耿耿于怀。而不久她也就退休了，是不是和这一场事件有关，书中没有明写，但她有无限的失落是肯定的。在第十九回她又来到宝玉住处，丫头们对她很冷淡，她赌气又吃了给袭人留的酥酪。到了这一回，她赌输了钱，有气没地儿出，便找到宝玉身边的袭人，表面的原因是袭人生病，见她没有起来，其实是老账新账一齐算，来一个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拿宝玉身边最得脸的丫头袭人开刀。其实在宝玉身边的丫头中，对她态度最好的就是袭人，她的目标不是袭人，是宝玉，因为宝玉对她的态度冷淡，她才有一肚子的怨气，而袭人是宝玉最宠爱的丫头，她认为就是因为袭人“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不骂她骂谁？

她这一骂，总使人想起宁府焦大。宁府有焦大一骂，荣府就有李嬷一骂，俩人都是积年老奴，都有一肚皮的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牢骚，所骂的对象都是新得势的奴才，矛头所指都为贾府的主子。焦大骂时王熙凤、贾宝玉在场，李嬷骂时贾宝玉赶来劝解，最后是王熙凤收场。从种种迹象看，曹雪芹写李嬷之骂分明是与焦大之骂对照来写。一般来讲，写小说最忌讳写相同的事件，相近的人物。可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一书中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往往最喜写相同的事件，相近的人物，却又让人看不出丝毫痕迹，只觉愈翻愈新，不觉重复雷同。这种写法成为《红楼梦》一书的极大特色，在曹雪芹之前不见这种手法的应用，在曹雪芹之后更不见这种写法的继承，它因此成为中华小说创作的绝响。如何把它继承下来，发展下去，仍然是当今作家应该注意的事情。

实际上，李嬷嬷之骂与焦大之骂一样，根本原因是对于自身地位失落的怨怼，是一种对于往昔权力的迷恋。中国传统社会是金字塔形的等级社会，在这个等级社会里面，权力是维系这个等级社会的根本。这种社会结构自周公制礼作乐时就已定型。这个权力社会的顶尖是天子，天子下面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之下还有卿、大夫、士这些等级，就连奴隶这个等级当中也细分为多少等级，因而造成了《左传》所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这样一种局面。在这样的等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等级中生活，你必须安于这种命定的分配，如果不安分，想越出自己的等级行事，就是违规越礼，轻则打屁股，重则砍脑袋。但是同时这种等级制度也给人留下一定活动空间，使人在自己的等级之内可以熬到更高一点儿的层次，如焦大和李嬷嬷，就是奴才这个等级中的高级奴才，他们在主子面前是奴才，在其他奴才面前则可以称尊作祖。他们之所以骂，固然是对于失落的身份的追怀，是一种争取昔日权力的抗争，但是同时也是一种权力的展示：别看老娘退下来了，可是老娘仍然敢骂街，你敢吗？“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她实际上是代表一种失落的传统向新人挑战，她是传统社会的维护者，是“权力崇拜”的信徒。

可是贾宝玉偏偏极其反感这一套，我们看第八回他由薛姨妈处吃酒回来，来至卧室，晴雯便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贾宝玉不但不生气，及至听晴雯说她的手这会子还冻得冰冷的呢，笑着说：“我忘了你的手，我替你渥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那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这哪里有一点儿主子和奴才的界限？在这一回里，袭人挨骂之后，“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这简直就是做小伏低，百般的温柔了。贾宝玉的等级意识不是一点儿没有，但是比起同时代的人来，却是极淡，他以自己的平等心为他身边的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奴营造了一片乐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引起李嬷嬷的高度不满，才招来李嬷的一顿臭骂，说得“上纲上线”一点儿，这是两种世界观、两种生活态度的斗争。一个要维护传统等级界限，保卫传统生活秩序，一个要打破这种界限，违规越礼，这恰与焦大之骂形成绝好映照。焦大也是要维护传统生活秩序，反对新主子的违规越礼。俩人虽然一个在宁府，一个在荣府，一个是男，一个是女，但在心灵上是相通的。李嬷嬷也因了这一骂，成为荣国府里的巾帼屈原。遗憾的是焦大一骂便成名流，李嬷嬷之名反而不彰，在这里应该给予恰当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