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七问

李纨是改革的受害者吗

贾探春叫来几个婆子，对她们说了意欲在大观园实行改革的想法，婆子们无不愿意，“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及至商量具体承包人选时，探春说：“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家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麦之类，虽是顽意儿，不必认真，耕锄之事，也须得他去，再一按时加些培植，岂不更好？”如此看来，这稻香村一带的稻麦菜地是承包出去了。

可是我们看第四十五回，凤姐对李纨说：“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还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是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彀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中分年例，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总共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就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银子来，赔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里的“各人”，即“个人”，即“自己”的意思。李纨“各人取租子”的园子地，必是稻香村周围的稻地菜地等项，不会放着眼前的土地不给她，还让她到别处的地上去取租。

这就出现矛盾，此前李纨既然已经将稻香村的土地出租取利，贾探春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这一片土地承包给别人，这严重侵犯了李纨的经济利益。贾探春再武断，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就是贾探春一时忘记，旁边的薛宝钗和平儿也会提醒她。可是谁也没说什么，这个事情就定了下来，李纨成为这场改革当中唯一的受害者。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个可能是曹雪芹忘记了李纨对于这一片土地的出租权，因而没有照顾到。可是这一场改革是书中一大关节，曹雪芹浓彩重墨地加以描绘，不大可能将这个前科忘记。那么第二个可能就是曹雪芹故意要这样写，成心让李纨在这一场改革中受些伤害，以为后来的情节做张本。由于八十回以后的书稿不存于世，这个可能也只能是一种猜想。

李纨在全书中虽不大显眼，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书中第四回这样介绍她：“原来这李氏乃贾珠之妻，虽然亡夫，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已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罢了，却只以纺绩针指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身处于膏粱锦绣之境，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绣诵读而已。”

这是一个与王熙凤截然相反的人物，王熙凤出身官宦之家，她出身诗书世家；王熙凤没文化，她有文化；王熙凤贪婪，她如槁木死灰；王熙凤有才能，她却尚德不尚才；王熙凤当家理纪，她却一概无见无闻；王熙凤有女而无子，她有子而无女；王熙凤有丈夫，她没丈夫。她的全部生活寄托就在于儿子贾兰，一旦贾兰长大，就是长门长孙，荣府这一份家业，究竟属于贾宝玉还是属于贾兰，还真需要有些说道。在旧时代，母以子贵，她很有光明前景的。

她因此对日常琐事不闻不问，也因此不会对王熙凤一点儿意见也没有。因为王熙凤是以侄子媳妇入主荣府，直接夺取的是她的权利。也许正因为此，她对于平儿情有独钟，第三十九回她对平儿说：“可惜这么个好体面人物，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奶奶太太看。”这是公然为平儿的命运打抱不平。第四十五回她公然对王熙凤说：“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还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儿才是。”如果书的后部情节如一些论者所推测，最后贾琏休了王熙凤，将平儿扶了正，那么首先说出这个结局的，就是李纨。就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最后王熙凤被休，很有可能李纨在其中起了作用，最保守的估计，她也没有对王熙凤施以援手。

根据《红楼梦》曲子词和金陵十二钗册子的判词，贾兰最后是“爵路高登”，但是李纨没有享受到这种荣华，当荣华到来的时候，她便死了，也是一个悲剧的结局。可是我怀疑《红楼梦》未必会写到贾兰最后“爵路高登”，《红楼梦》的时间跨度不会这样大，李纨很有可能是和众钗一起死的。

那么，这一个改革的情节，就很有可能是一个节点。李纨不声不响地吃了亏，她不会不心存抱怨，她应该有所表现。这目前尚不能定论，我们往后看，看看以后的情节中还有没有相对应的事件，方能做出某种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