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五问

李嬷嬷怎么又上班了

第三十六回的开头即说，贾母唤来贾政的小厮头儿，贾宝玉因为打重了需着实将养，因此若是贾政再叫他会客人等，可直接回他不能出去。接着写道：“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这一段话，脂评诸本均无异文，当是原本文字。这就让我们奇怪，李嬷嬷是已经退休的人，她为什么忽然又上班了？这个问题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就是当她领着贾芸进入怡红院的时候，已经指出了这个人物的前后不对榫，可是她居然又一次在这里出现，就不能不让我们感觉更加奇怪，需要再一次把这个人物理一理。

首先看她的年龄，是否应该退休。她是贾宝玉的奶妈，这个问题在第八回贾宝玉亲口说过：“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奶妈不比保姆，保姆的年龄可以稍大，奶妈则必需年轻。清人福格撰《听雨丛谈》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梦余录》记明季内廷乳母之事甚详，有礼仪房奶口一则云：‘先期，宛平、大兴两县及各衙门，博求军民家有夫女口，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夫男俱全，形容端正，第三胎生男女仅三月者应选……产男用乳女者，产女用乳男者。’”这里说的是明末宫廷选奶妈的标准，满清王公选奶妈也不会太违此制，因为年龄不可太大，太大则气血两衰，不宜乳哺。我们就算李嬷嬷是二十岁那年做了贾宝玉的奶妈，这一年贾宝玉十三岁，那么李嬷嬷的年龄也就是三十三岁。作为一个供使役的婆子，应该正在壮年，她仍然上班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我们看第八回，薛姨妈和林黛玉口口声声叫她“老货”，可见年龄一定比三十三岁要大许多。而且她此时已经有了孙子，所以才拿了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去给她的孙子吃。我们算她十八岁生了头个儿子，到了三十八岁儿子又给她生了孙子，也许还说得过去，不过贾宝玉的年龄此时应该是二十岁才对。我们再来看第十九回，当李嬷嬷教训那些丫头们时，书中写道：“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他。”这里明确说她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再看第二十回当宝玉、黛玉、宝钗等人听到李嬷嬷和袭人大吵时，薛宝钗对宝玉说：“你别和你妈妈吵，他老糊涂了，到要让他一步为是。”接下来写王熙凤对李嬷嬷说：“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接着写王熙凤拉着她走了，还对丰儿说：“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巾。”从这些描写来看，李嬷嬷分明是一个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哪里像一个三十三岁的壮年妇人。可是在第二十六回她又把贾芸领了进来，而且是“拄着拐棍”，说明她此时虽在上班，但年纪已经不轻。到了第三十六回却仍然在不声不响地在怡红院上班呢。

这个人物搞得实在混乱，很有可能在旧稿中她“告老解事”之后骂袭人是第三十六回以后的事情，曹雪芹在修改中把它提到前面了。但是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她上班之时已经拄了拐杖。要解释这种现象只能是旧稿中贾宝玉的年龄要比现在大许多，故此他的奶妈才会老成那个样子。

而且我们看宝玉的仆从头目是李嬷嬷的儿子李贵，这是一个成人仆从，从书中描写来看，至少也应在三十岁以上，他才能够倚老卖老地教训贾瑞和金荣。若以此推算，贾宝玉此时的年龄也应在三十岁以上才对，他若是三十岁，他的奶妈才会老成那个样子。我们就算李贵那一年二十五岁，他是李嬷嬷的头生儿子，他也比贾宝玉大上十二岁。李嬷嬷是生了他十二年之后又给贾宝玉做奶妈。那个时候没有节育措施，妇人生起孩子来都是接二连三地生，她给贾宝玉做奶妈时起码也应该生了七八个孩子了，很难想象贾府会给贾宝玉找一个生了七八个孩子的半老妇人做奶妈。而且假如她在和袭人吵架时已经六十岁，那么她给贾宝玉当奶妈时当是四十七岁，四十七岁的妇人已届闭经之年，根本没有资格再当什么奶妈。

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回答，这个人物让人无法解释。如果这部书是一人所著，断不会出现这种混乱现象。因此由这一个人物我们就可以说，《红楼梦》的原稿不是曹雪芹所著，而是另有作者。正如书的楔子所说，曹雪芹是一个修改者。当然，仅凭这一个例子我们还不能下如此肯定的判断，这需要往后看，看有没有相似的事例。

还是在这第三十六回，书中写宝玉和袭人说了半宿疯话，“至此日也就丢开了”，接下来就写道：“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了，便想起牡丹亭来。”由此发生了情悟梨香院之事。这个“一日”，各脂本均无异文，当是原本文字。由这个“一日”来看，他去梨香院是在与袭人夜话之后的好多天才发生的事，起码不应该是“次日”事情。若是“次日”，应直书“次日”，不应该再写“一日”。可是当他由梨香院回到怡红院，对袭人说：“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而且袭人也把“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这说明在旧稿中，情悟梨香院是发生在“绣鸳鸯”之后好多天的事情，曹雪芹在修改中把它放在了“绣鸳鸯”的第二天，可是却忘记了改掉那个“一日”。

还有，薛宝钗绣鸳鸯，书中写“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兜”。首先这个兜肚的颜色搭配就很奇怪，兜肚一般都是颜色的面子，白绫的里子，极少见白绫的面子，颜色的里子。我们看一下《金瓶梅》中关于兜肚的描写。第二十九回潘金莲“上着红绡抹胸”。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着“大红小衣儿”。第六十七回李瓶儿“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缎小衣”。第六十八回郑爱月儿“里面穿着红潞绸底衣”。第八回，西门庆“一条纱绿潞绸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的兜肚”。看一看，这里所写的兜肚统是颜色面子，里子也都是白色。笔者幼时也见过不少兜肚，大抵以红色居多，有的没有里子，有的有里子，统是白色，从来没有见过白面儿红里子的兜肚。

其次，绣兜肚，通常都是先把面子绣好，再挂里子。若是先把里子挂上，根本没法绣，除非把面子与里子绣在一起，那样背面可就乱七八糟看不得了，完全失去挂里子的意义。

曹雪芹是一位博物学家，在这种人人皆知的常识上面不会出现错误，可是竟然出现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