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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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冷子兴如何演说荣国府

第十六问冷子兴如何演说荣国府著名戏剧《桃花扇》开场,副末自报家门唱的一曲《蝶恋花》很有名:“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红楼梦》中贾家最初登场,恰是由一个叫作冷子兴的古董商来介绍,他是荣府管家周瑞的女婿,因之对于贾家的事情很熟悉,他又是贾雨村的朋友,由他来对贾雨村介绍贾家,似乎很对路。但是作为写小说来说,可以设计任何一个人来介绍贾家,为什么单...
第十六问

冷子兴如何演说荣国府

著名戏剧《桃花扇》开场,副末自报家门唱的一曲《蝶恋花》很有名:“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红楼梦》中贾家最初登场,恰是由一个叫作冷子兴的古董商来介绍,他是荣府管家周瑞的女婿,因之对于贾家的事情很熟悉,他又是贾雨村的朋友,由他来对贾雨村介绍贾家,似乎很对路。但是作为写小说来说,可以设计任何一个人来介绍贾家,为什么单单是这个冷子兴,为何又是在扬州城外一个小小村酒店里?这就让人发生疑问了。

冷者,“冷却”之意。子者,尔也,汝也,也就是现代汉语里面的“你”。“兴”读去声,兴致也,兴头儿也。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要“冷却你的兴头儿”。贾府一登场,就已不是什么兴盛之族,而是一副走下坡路的样子,衰败之象已现,只是别人还没有看出来,却让这一个姓冷的看出来了。他用一副冷眼看贾家,他这一双冷眼是曹雪芹先生赋予他的,也就是说,曹雪芹先生是用一副冷眼看那一个百年望族,那一个时代。曹雪芹先生创作《红楼梦》时,正处于乾隆朝的前期,那是一个现在还被许多史家津津乐道的“康乾盛世”,清王朝还处于上升时期,整个封建社会正经历最后的回光返照,一片歌舞升平之态。可是曹雪芹先生独特的遭际赋予他一双无与伦比的巨眼,他在一片歌舞升平中看出了那个社会“外面的架子虽未倒,内囊却已尽上来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是在苟延岁月,彻底败落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所以他要人们冷静一些,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活,他在小说的开头便先用冷色把贾府描述一番。

曹雪芹壮年困顿,著书生涯极其艰难,但爱饮酒,善谈笑,他的一位朋友叫作敦诚的,曾有《赠曹雪芹》一诗,那里面说他“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步兵即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阮籍,做过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他能为青白眼,见了不喜欢的人就以白眼对待之。这位敦诚的哥哥敦敏也写过一首《赠芹圃》,里面说曹雪芹“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白眼斜”,哥儿俩都写到了曹雪芹的醉酒和白眼,这个白眼和冷眼应该是近义词,都含有轻蔑、冷淡之意。那些势利之徒,愚氓之辈,在势利人情中头出头没,兴兴头头地追逐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却不知大势已去,大限来临,怎么能够不让人施以白眼、冷眼?曹雪芹先生让这个冷子兴在饮酒之时用冷静的口吻介绍贾府,与这种性情有内在的联系。

这只是一个方面,我想说的另一个方面则是艺术手法的问题。古人写文章,“欲扬先抑,欲抑先扬”,几乎成为定法,其要义便是文章要有起伏,有波澜,有回环,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这个第二回在全书只是一个过场的性质,不但这一回,由第一回到第五回都可以看作全书的“入场戏”,是“楔子”的性质。但仅从这一回来看,曹雪芹先生那一支笔就已经极尽闪转腾挪之能事,不是一个“欲扬先抑,欲抑先扬”所能概括的了。先是贾雨村做太守,娶了娇杏,这是一起。紧接着就是他让人参了一本,丢了官,这是一伏。他丢了官反倒不以为意,四处游玩,走到扬州做了林黛玉的老师,这才进入本回的正文。这一个情节起码具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为贾雨村日后利用贾家势力重新起复做官做了铺垫,另一方面是让书中主要人物林黛玉首次登场。而林黛玉一出场,就是多愁多病的身,又是母亲去世,为她日后进入贾府做了铺垫。曹雪芹著书最善于把一个情节做几面使用,所谓“一击两鸣,一石二鸟”之法,使情节具有很大张力,由这个贾雨村教授林黛玉里面我们就可领略这种手法的高妙。然后就要介绍贾府,为把林黛玉送入贾府做铺垫了。怎么介绍?如果是我们这些凡愚之辈,自然可以用第三人称的手法加以介绍,但是这样就会游离于情节之外,造成情节中断。曹雪芹先生却是把这个任务放到情节当中去完成,利用两个人物的相逢来共同完成这个任务。即使在情节当中介绍,也有一个如何介绍的问题。我们这些凡愚之辈写起来,必会先着意写出贾家的势大财大,赫赫扬扬,这样把林黛玉接了去才有道理,将来写起它的衰落也有对照,有落差。可是我们看曹雪芹先生是如何介绍的。先是由黛玉丧母,哀毁多病,不能上学,引出贾雨村有闲暇可以到郊外闲逛,却不让他先见冷子兴,先走进了一座衰颓的古庙,遇见一位聋肿的老僧,看见一副对联,道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无异于给功名心未死的贾雨村一个当头棒喝,在行文中也是一个极好的顿挫,未写繁华盛境,先写荒凉小境,未写入世,先写出世。可是贾雨村并不觉悟,反而觉得不耐烦,便想到村肆中沽饮三杯,这才遇见冷子兴。而这个冷子兴却是用极其冷静的口吻介绍了贾家,没有说它的威势,却说了它的颓势,但是言谈之中,贾家那一种百年望族的阔大门面却已经深刻进读者心中了。曹雪芹先生是用抑来扬,扬中又有抑,把那个“欲抑先扬,欲扬先抑”的定法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起伏错落,回旋跌宕,绝不肯一笔直下。这一回在整部书中虽是“虚敲旁击”之文,但是回中用笔却是极尽“反逆隐回”之能事。脂砚说这是“回风舞雪,倒峡逆波”之法,是“别小说中所无之法”,确非虚语。像我们这些偶尔写写小说的人,确实应该很认真地向曹雪芹先生学一学运笔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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