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一问

老婆子是贾宝玉的天敌吗

第五十八回和第五十九回，曹雪芹集中笔墨写了两个低级仆妇——何婆子和夏婆子。这两个人一个是藕官的干妈，一个是芳官的干妈，何婆子是春燕的亲妈，夏婆子则是春燕的姨妈或姑妈，这两个婆子是一家子。这两个婆子行事作派完全相同，都属于“蛮鲁糊涂横”类型，就连说话都一样，但是曹雪芹写来却能够让她们相区别，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手笔。

在这两回书中，先是夏婆子因藕官在园中烧纸，告发了她；后是何婆子因为芳官洗头不公，打了芳官，最后是两个婆子一起把春燕打了一顿。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升级，但是每次都是贾宝玉出面保护了三个小姑娘。在这样三场冲突中，贾宝玉对于这些婆子们可说深恶痛绝，同时也展开了他的思考。

第五十八回贾宝玉说：“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到锉磨，天长地久，如何是好？”第五十九回春燕转述贾宝玉的话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老，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个时候他还疑惑，搞不清楚这些昔日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可是没过多久他便搞明白了，在第七十七回当众婆子押解司棋往园子外面走时，贾宝玉恨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当那些婆子们问他：“这样说，但凡女儿个个都是好的，女人各各是坏的了？”贾宝玉当即说“不错，不错！”

这就非常清楚了，女儿变为女人，皆因沾染了男人气味，便变坏了。而且一旦变坏，就“比男人更可杀了”。

贾宝玉之所以落得万目睚眦、百口嘲谤，只因不见容于那个男性社会，他的所思所言所为皆与那个男性社会不合拍，与男性话语不合拍。在贾宝玉的眼中，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是一个污浊不堪的世界，充满罪恶与肮脏，人与生俱来的真情、纯情被这个世界扼杀，代之以利欲熏天的势利人情。这种势利人情以“利”为核心话语，为着眼点，为纽带，编织成一张肮脏的网，每一个人都是这张网中的一个节点。人们在这张网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互相算计，互相利用，头出头没，没有止息。社会因之成为一个烂泥潭，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漂浮着渣滓浊沫。这个世界令人窒息，无法挽救。贾宝玉不但活着不愿在这个世界与那些臭男人同流合污，就是死后，也不愿葬身于这个世界。他唯愿死后，那些女儿的眼泪流成河，把他的尸身漂起，漂到鸦雀不到的地方，随风化了，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那些女儿是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安慰。那些生活在男性世界隐秘角落中的青春少女们，还没有受到男人的污染，还保留着天生的纯真的情感，就如含苞待放的花朵，在雨露风云中亭亭玉立，在日影月光中含羞待放。她们是真正的人类，因为唯有她们还保留着人类的天性即真情。而这种真情，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贾宝玉思想的核心就是“真情”二字，这种真情就如山间清泉，天造地设，秉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由大地的深处涌出，没有一点尘埃，没有一丝染污，没有一毫牵挂，汩汩淙淙，分花拂柳，在寂静空山中无心地流淌。

女儿出嫁，就如这清纯的山泉流到了山外，流进浑河浊波，立刻便被染污，被吞没，与那些污浊的水流成为一体。于是女儿变成了女人，女人沾染了男人的气息，原本水做的骨肉与污泥混融，变成了“水泥”的骨肉。那一种可恶可厌，更又在男人之上。因为此时的她们虽然还为女性，却成为女儿的仇敌，唯以摧残女儿为能事，她们“惟利是命”，无暇旁顾，那一颗原本柔软的心，变成了铁石样的一块，不容任何一点儿情感浸入。

于是这些男人化的女人就成为贾宝玉的天敌，就如人们恨那些变节的叛徒往往超过恨公开的敌手，他恨这些婆子也超过恨那些男人。更为可恶的是，这些婆子往往倚老卖老，对贾宝玉公然蔑视，极不尊重，无论是何婆子还是夏婆子，都敢于当着贾宝玉的面对于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儿痛下毒手，而他的奶妈李嬷嬷更是不失时机地对他约束管教，对他身边的美丽女儿作威作福，这就更令他恨这些人。如果说在那些泥做的男人面前他往往软弱不堪，束手无策，在这些“水泥”做的女人面前他却可以挺身而出，竭尽所能地保护那些比他更软弱的少女。

他是男人的叛逆，是女儿的粉丝。岂止是粉丝，简直就是信徒，女儿是他崇拜的教主，信徒没有理由不用自己的血肉，自己的心神去保护教主。于是便造就了一个千古奇人，造就了一位不仅为当代人所不解，而且今天也不为人理解的怪胎。须知他是为千百年后的人类而活，他的出世，就如佛陀为一大事因缘降临人间。其使命就是让人们悟入真情，抛弃污浊的势利人情，使灵魂升华纯净，从而造就一个真情的世界，一个纯情的世界，造就一个崭新的人间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