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四问

贾母因何冷淡袭人

荣府元宵宴上，宝玉要回房去看袭人，贾母命人好生跟着。贾宝玉出去，贾母便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们出来。”王夫人听说赶忙笑着解释：“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来。”贾母听了不以为然，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听了赶忙过来解释：“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又不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表示赞赏：“你这话狠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

这位老太君在荣府虽说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太上皇，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但是在这些事情上面却可以说一言九鼎，她赞谁一句，谁就荣耀倍增，她贬谁一句，谁就可能永无翻身之日。我们只需回忆一下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贾母说平儿：“平儿那蹄子，素习我到看他好，怎么暗地这么坏。”尤氏解释说：“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拿着平儿煞性子，人家委屈的什么是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马上转变态度，让琥珀：“快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了，明儿我叫凤姐儿来，替他赔个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琥珀向平儿传达了老太太的旨意，“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平儿无端地挨了凤姐和贾琏两人的打骂，可以说是天大的委屈，只需老太太一句“我知道他受了委屈了”，便马上觉得面上有了光辉，再大的委屈也无所谓了。那么贾母在这里忽然对袭人表示不满，而且是当着全家的人，就绝不是一个小事件，是贾母在故意找茬儿，借机发难。我这样说自有书中内证作为根据。

贾母先说她“拿大”。袭人为什么能够“拿大”？原因很明显，是因为王夫人擅自把她由贾母那里调出来，还给她涨了工资，和各位姨娘平级，并且公然没有和贾母打一个招呼，不但不打招呼，甚至不让袭人到贾母那里去磕头，也就是说连个告别的仪式都没有。这样做，贾母自然不会高兴，于是便借这个由头发难，表面说袭人“拿大”，实际暗指王夫人“拿大”，没有把她这个老太君放在眼里。

及至王夫人解释说因为袭人母亲刚死，在热孝之中，因此没让她来。贾母便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拿着不是当理说了。因为她身边的大丫头鸳鸯也是刚刚死了母亲，她也没来，明显是让她“守孝”。书中几次明写，贾母一刻也离不得鸳鸯，不但东西物件都是她经管，打牌需要她“支嘴”，最离不得的是喝酒之时，所有的酒令都须她提着。可是在这全家参加的元宵宴上，她却没有来。鸳鸯使得，为何袭人就使不得？雪芹故意给我们留下这错茬儿，意在暗示我们，贾母确实是在找茬儿发难。

也许有朋友会说，你这样分析是不是有些深文周纳，锻炼成狱？我说问得有道理，因为若是仅仅根据以上几句话就作出贾母冷淡袭人的结论，确实有些武断。可是若是我们往下看，贾母的话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不得不作深思。

贾母接下来说：“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道：“前儿袭人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到忘了？”贾母想了一想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还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个宝玉魔王，亏他魔了他这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凤姐道：“前儿太太已竟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袭人长期跟着贾母，是贾母最信任的丫头，后来又把她给了宝玉，她若是对她不放心，绝不会把自己最疼爱的孙子交给她。如今她的母亲死了，不管怎么样，贾母也应该有所表示，可是贾母竟然无动于衷，一个钱都没赏，这就与王夫人和王熙凤对于此事的重视形成强烈的反差。若不是贾母对于袭人有了看法，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位老太太并不糊涂。她说不记得袭人的妈妈几时死了，完全是托词，她说竟然忘记了赏袭人几两银子，目的也是在引逗王夫人和王熙凤说出赏了她多少，她要闹个明白。

第五十四回是全书的重大转折。五十四回以前，写贾府的“鲜花着锦”之盛，五十四回以后，则写贾府一步步走向衰败。而就在这个第五十四回，则以整整一回的篇幅，将贾母与王夫人的矛盾神不知鬼不觉地揭示出来，的确大有深意。她对于袭人冷淡，并不是完全在于王夫人不经过她的许可就调走了袭人，而是她已经意识到，王夫人正在暗地里悄做文章，针对的是林黛玉和贾宝玉，而袭人此时已经完完全全成为王夫人的左膀右臂，与她有些离心离德了。她要维护心爱的外孙女的地位与尊严，就不会不对王夫人的暗地所为有所警惕，而点出这种担忧的最好机会和对象就是袭人。这仅仅是一个开端，书往下写，则一步一步地揭示出贾母的这种深层心理。人们常说《红楼梦》一书使用了“春秋笔法”，这种笔法正应该在这些细微之处去体味，正可谓“于无声处听惊雷”。表面的觥筹交错、歌舞谈笑之中，深刻的矛盾正在一步步地展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