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二问

贾母缘何移怒王夫人

贾母听了鸳鸯的哭诉之后，“气得浑身乱战”，对王夫人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呢，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不敢还一言。”及至听了探春一番话，老太太马上改变态度，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他了。”接着又对宝玉道：“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的回答也极精彩：“我偏着我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给谁去？我到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于是贾母说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

这一段文字可说备极精彩，是真正的小说文字，真正做到了“出乎意料之外，入乎情理之中”。鸳鸯哭诉贾赦、邢夫人，贾母不对他们发表言论，却把怒气撒在王夫人身上，看起来很不近情理。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因一件事情生气，事主却不在旁边，于是拿身边的人出气，又是常见现象。像这样的文字，编是编不出来的，肯定有事实为依据，但又绝不会是事实的简单摹写，肯定经过了高度的概括与集中。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文字在曹雪芹之前没有出现过，在曹雪芹之后也没有出现过，曹雪芹作为一位文学巨匠，确实“只立千古”。

让人称绝的是，仅只这样的文字就已经让我们叹为观止，若是细加抽绎，便可以发现，在这种表面的文字背后，却隐藏着更深的东西，那就是贾母为何把气撒在王夫人身上，这绝不是无缘无故的简单地找个倒霉鬼来背黑锅。王夫人也确实有短处在贾母身上，那就是她没和贾母商量，就擅自将袭人的编制改过。因为袭人是给了贾母最疼爱的孙子贾宝玉，贾母实在不好说些什么，可是这种擅权的行为也令她懊恼。这位老太太就像虚君共和制下的君主，表面上拥有一定号召力和威慑力，实际上却是没有一点儿实权，她所能够当家的，不过是身边的几个丫头和积年攒下的梯己钱，如今连她身边的丫头她都不能做主，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生气。她因之趁着邢夫人的事情，把王夫人也捎带进去埋怨一通，自在情理之中。

可是贾母绝不是那种小门小户的刁蛮婆婆，她懂事理，顾脸面，维持大局。当贾探春为王夫人辩解之后，她便马上转怒为笑，让贾宝玉替她向王夫人赔礼道歉。她这一打一拉，既出了胸中的恶气，也不致和王夫人闹僵，甚至可以使王夫人对她更加感恩戴德。她已经和大儿子貌合神离，不能够再和小儿子媳妇闹僵，那样她的地位就很不美妙了。一位表面上高高在上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老太太，一位曾经主持家政，拥有最高权力的贵妇人，既想维持表面的权威，保持眼下其乐融融的生活氛围，又不得不对晚辈的非礼行为作一些让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点到即止，见好就收。那样一种复杂的心理，那样一种精妙绝伦的分寸的拿捏，全在这一段不算很长的文字中表现出来，怎么能让我们不啧啧惊叹？

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有薛姨妈的那一句话，她对贾母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在《红楼梦》全书中，这是第一次正面点出贾母的“偏心”。她厌恶、疏离大儿子，喜欢小儿子，她和小儿子一起过，让没有袭爵的小儿子住荣国府的正堂，让袭了爵的大儿子住偏院，好像贾赦是一个“外秧儿”。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不是贾赦来讨鸳鸯，而是贾政来讨鸳鸯，会不会费尽如此周折而不能？就连鸳鸯抗婚，也与贾赦的这种尴尬地位有着某种关联，她如果成为贾赦的妾，无异于脱离荣国府的主流而成为另类。

虽然贾母表面上否认了偏心的说法，但是她已经公然表示了对邢夫人的不满，还曾公然表示过对贾赦的不满，那么她否认有偏心无异于宣布：不是我偏心，而是他们做得确实让人无法喜欢。我们要注意这个“偏心”，因为这种“偏心”必然要给贾赦与贾政之间，尤其是王夫人和邢夫人之间造成一种时隐时现的龃龉。周汝昌先生曾经撰文指出，《红楼梦》一书的结构以九为基本单元，每过九回必有一个转折，确有见地。在第四十五回之前，作者写了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的嫡庶矛盾，这种矛盾已经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在第四十六回一开篇，就揭出了另一个长幼矛盾。王夫人作为荣国府的实际当家人，就同时面临着来自内部与外部的敌视。而王熙凤又不是那种调和矛盾的当家人，她或则倚权仗势，欺压弱小，或者凭借机巧，周旋哄弄。这些都只能激化这种矛盾，因之王夫人的处境就很不妙。不用外部的压迫到来，就是这种家族内部的矛盾，就足以使荣国府陷于险境。而后来书中所写的贾家的最后败落，很有可能便是这两种矛盾激化的结果。

红学界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说是贾家的最后败落是朝廷内部争斗的结果，可是我们在第四十六回之前根本没有看到这种争斗的提示，在以后的书中也绝少有这方面的描写。我们所看到的是作者不厌其烦地揭示家族内部的矛盾斗争，正像贾探春所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是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矛盾的斗争与转化有外因，有内因，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这是毛泽东同志很著名的辩证法思想，《红楼梦》关于家族内部矛盾的浓墨重彩的描写，就是对于这种辩证法思想的最好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