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〇问

贾母是如何理家的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贾母作为曾经的当家人，自然有过一番作为，但是在第七十三回之前，对于她的理家才能从未做一笔描写。我们只是从她老人家嘴里知道她年轻时比王熙凤还能干呢，究竟如何能干，不得而知。在第七十三回之前，她只发过一回脾气，就是贾政打贾宝玉之时，但发脾气是发脾气，人家是爸爸打儿子，于礼于法都说得过去，因此也只是说几句气话而已，并没有采取什么具体措施。平日里，我们只见这位老太太和孙子孙女们嬉笑游玩，其乐融融，是个会享福的老太太。可是到了第七十三回，书中第一次正面描写了贾母如何治家，果然出手不凡，老辣无比，不愧曾经沧海。

事情的起因是贾宝玉害怕贾政检查他的读书情况，借着芳官误认有人由墙上跳下来，于是大张旗鼓地宣扬有贼进了院子，装作吓病。他这一个谎言不打紧，整个大观园灯笼火把地闹了一夜，至五更天便传管家众男女们，一一拷问。贾母闻报，马上想到值夜的奴仆们管辖松懈，难保不出事。探春又及时汇报：“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儿，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百吊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闻听之后，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说了一番话：“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要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姊妹们起居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盗贼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了，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应该说贾母不愧多年治家老手，感觉极其敏锐。旧日大户人家，如果奴仆们管理松懈，最容易出现的事情无非两件，一曰盗，二曰奸。就盗而言，大观园内已经发生了迎春的乳母偷她的攒珠累金凤去当钱赌博。就奸而言，也已发生了司棋与她的情人在园内幽会的事情。这种事情如果任其蔓延，后果不堪收拾。

而且从赌博的规模看，已经触目惊心。如果以一吊钱兑换一两白银的标准换算，一百吊钱就是一百两白银。当时物价很低，这绝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们看贾琏偷娶尤二姐，尤二姐一家三口连上丫头仆妇也有十来口人，贾琏每月只供五两银子，就已过得十分宽松富裕。这一百两白银足够一个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照这种规模赌下去，不出大事才怪。

贾母既然看出了这种危险，于是当机立断：“命即刻拿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治罪。”经过上下齐动员，马上便有了头绪，找出三个大头家，八个小头家，参赌者二十余人。这三个大头家都是有些来头的，一个是总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一个是迎春的乳母。贾母不管这些人有没有脸面，立刻决定：“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入内。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这个处理不可谓不重，不但有肉体的惩罚，而且开除了公职。此一举可谓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但是这件事毕竟涉及到迎春，而由迎春又涉及到邢夫人，关涉两房关系，所系非轻。可是贾母盛怒之下，王夫人、邢夫人不敢说话，王熙凤本身就担着干系，更无法说话，迎春是事主，不好说话，惜春又素来不理这些事情，就只有钗、黛、探三人可以出头说情。于是三人一起向贾母求情，乞求宽恕迎春的乳母。但是贾母一口拒绝，她说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妈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有这样才能收杀一儆百之效。这位慈祥的老太太一旦动起真格的，果真是雷厉风行，立竿见影。她在大观园内搞了第一场“严打”，而且是“老虎苍蝇一起打”，不给任何人留情面。像这样大规模的运动，王熙凤就从来没敢干过，她没这样干，还闹得积怨丛生，千人所指。她若是这样干了，真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也许会导致她的直接倒台。可是贾母干了，干得利索漂亮，人们不但没有怨言，反而人人小心，连尤氏王夫人都不敢回家，在身边伺候。看起来要开展大规模的整顿运动，必须最高领导下决心，这是一条铁律。

但是让贾母料想不到的是，她的这一场严打被王夫人愚蠢效法，她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只凭主观臆断，也来了一场“老虎苍蝇一起打”，却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留下诸多后遗症。这也告诉人们，任何一种措施必须根据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况来决定，不能盲目照搬，盲目照搬的结果只能是失败。

更为重要的是，当贾府需要已经多年不在位的老人重新出山整顿治理的时候，那一种局面已经相当严重，所谓积重难返。贾母的措施虽可收一时之效，却难挽已定之局。曹雪芹此时对于贾府最终败落的描写已是紧锣密鼓，繁音促节，贾母的作为不过是败落过程中一个小小插曲，她纵有回天之力，怎奈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倾倒是必然的结局。

由此来看贾母的“严打”，不过开启了败落的闸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