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九问

贾母是“生存艺术家”吗

在一般读者心目中，贾母是一位德尊位重的太上皇，她随便说一句话就是圣旨，无人敢于违背，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什么事情也不用去想。其实呢，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贾母同样有一个如何生存的问题，她如果处理不好这个问题，同样会惹出许多烦恼甚至悲剧。可是贾母恰恰是一个饱经事故、久历沧桑的老妇人，一个大家闺秀出身的大家贵妇。她在表面儿孙承欢，暗地杀机四伏的复杂环境中，巧妙地利用自己的地位与威望，不动声色，游刃有余地处理了一起又一起复杂的事件，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生存空间。她把生存变为一种艺术，她因之就成为一个罕见的生存艺术家。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贾母这一个艺术形象与贾宝玉一样，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的，是十分鲜明特出的“这一个”。

第四十三回开篇就写贾母要为王熙凤过生日。王熙凤作为一个年轻媳妇，上有公婆和奶奶婆，下有一群小姑小叔，本来没有资格大过生日，而且她往常也确实没有过过。我们看贾母对王夫人是这样说：“初二日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就想着给她作生日，偏到跟前就有大事混过。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由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王熙凤在此之前是没有过过生日的，更重要的是，贾母为王熙凤过生日，并不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而是久已有之的一段心事。她为什么要破例为王熙凤过这样一个生日？首先当然是因为王熙凤这两年干得确实不错，治家有方，把贾母照顾得面面周到，尤其是那一副伶牙俐齿，能够时时引逗老太太开心，老太太为她过一个生日，是一种奖励。更重要的是，这对王夫人也是一种宽慰。王夫人把自家的内侄女弄了来掌管家务，贾府上下难免有微词，起码我们知道赵姨娘就十分不满。贾母这样做，等于是公开表态，对王夫人的这种安排表示满意，替王夫人堵上贾府上下那一张张什么话都敢说的破嘴，这就可以进一步拉近王夫人与贾母的感情。而贾母能否生活得开心，作为贾府最高负责人的王夫人举足轻重。

这个生日如何过，却又是一个难题。用公中的钱为王熙凤过生日？规模很难把握。规模过小，与贾母奖励的本意不相称；规模过大，万一超过了她的上辈人，又是违礼越制，断断不行。更重要的是若是用公中的钱为她过生日，贾府上下又不知道会生发出多少议论。若是像薛宝钗那样，由贾母拿钱过呢，王熙凤又不比薛宝钗。薛宝钗是客，没人敢比，可是王熙凤却是家人，她还有妯娌，比如旁边就有一个李纨在，给王熙凤过了，要不要给李纨过？如果两个儿媳妇轮着过起生日来，而且是大张旗鼓地过，这个家庭可就有点儿乱了。于是贾母不动声色地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资，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玩不好玩？”这样一来就把一个特殊的奖励变成了一个偶然性的群体性的民意行动，既能体现贾母的那一种偏爱，还能堵住多少怨望之嘴。你说这位老太太聪明不聪明？

可是乐极生悲。就在过生日的当天发生了贾琏与鲍二家的事件，王熙凤撒泼打滚地跑到贾母前哭诉，贾琏仗着酒劲儿提剑追来，在贾母的面前大放厥词。若是一般的老太太遇到这种场面会怎么办？怕是很简单，喝令家人将贾琏的剑夺过来，将他赶出去，甚至将他捆绑起来，待酒醒后再问罪。可是贾母却不这样做，她只说：“我知道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这一招很灵，贾琏怕他老子，果然就走了。这一招亦很有讲究，在传统宗法社会，管教儿子是父亲的义务也是权力，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作为祖母，她很没有必要去和孙辈正面交锋，那样就失了身份。顶多她可以把贾赦叫来，问他一个教子不严之罪，在儿子面前，她可以极尽威严。况且旁边还有一个邢夫人，她若是严治贾琏，邢夫人很可能生出怨言，甚至会引出老太太偏袒王夫人一方的想法，本来这种想法就深藏于邢夫人的心底。所以贾母这样做是一种很得体的选择。

贾琏走后，她又来说王熙凤：“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的住不这么着。自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几口酒，又吃起醋来。”天大的事情，让老太太几句笑话说得轻描淡写，不但开脱了贾琏，而且委婉地批评了王熙凤——她不该小题大做，如此大闹。

中国传统，处理家庭问题不是如何解决矛盾，而是如何化解矛盾，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个经典的传统妇人，在家庭矛盾面前的态度应该是压事，而不是挑事。中国人在家庭矛盾面前的态度是不太重视正确与错误的对立，正确如何战胜错误，而是“齐不齐一把泥”，“各打五十大板”，把矛盾消除为上策。贾母的做法，正是这一传统的完美体现。但是她并不到此为止，她还要逼着贾琏向凤姐儿当众道歉。在传统社会，这个举动可谓非常之举，因为那个时代讲究夫为妻纲，在妻子面前，丈夫就是皇上，既然皇上永远正确，永远不会向臣子道歉，那么丈夫也就永远不会向妻子道歉。可是贾母这样做却有深意。因为贾琏是邢夫人的儿子，王夫人是王熙凤的姑姑，贾琏俩人闹矛盾，两个夫人都不好出头说什么，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不是。所以书中就根本没写两个夫人如何作为，她们都等着看贾母如何解决。贾母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她逼着贾琏给王熙凤道歉，给了王夫人面子，同时也放了贾琏一马，没有问他的“惊驾”之罪，也没有去告诉他的父亲，邢夫人也会满意。她解决的不仅是贾琏与王熙凤的矛盾，更重要的是化解了潜在的王夫人与邢夫人可能发生的矛盾。作为一个长辈，她这样做，可说精明无比，又公正无比。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她做这一切没有丝毫做作，甚至看不出用了什么心思，一切都那么自然贴切，浑然天成。

由此看来，贾母可说是一个真正的生存艺术家。她把中国人的生存技巧、生存智慧发挥到了极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一个艺术形象在如今的生活中也有着很大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