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六问

贾母属意薛宝钗吗

薛宝钗的十五岁生日，贾母自己拿出二十两银子为其摆酒唱戏，规模超过黛玉。于是有论者便谓“金玉姻缘”此时已定，贾母属意薛宝钗，忽略林黛玉。我说对这个说法要具体分析。

首先看贾母为什么为薛宝钗过生日。此前薛宝钗没有过过生日，书中明写这是第一个生日，而林黛玉却是过生日的，贾琏说：“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在那里，那林妹妹就是比样。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作就是了。”薛宝钗在贾府是客，林黛玉却属于“自己人”，在过生日时，“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一句话就点明了钗、黛身份的不同。因此林黛玉的生日就由贾府来过，薛宝钗的生日，要么不过，要么薛姨妈给过。可是薛宝钗的这一个生日与往日不同，是十五岁的生日，将笄之期，用现代的语言来说，等于行成人礼。这是一个大日子，贾府作为东道主，理应给她过这个生日，所以过生日的动议首先由王熙凤提出，便很正常。

可是贾母却拿出自己的二十两银子来，这是一个例外。贾母为什么这样做，首先当然是因为“喜他稳重和平”，但这只是问题的表面，深层的意思还是贾母要借此笼络王夫人。薛宝钗的地位非比寻常，她是王夫人的嫡亲姨侄女，是王熙凤的姑表妹，贾府的实际当家人是王夫人，主持日常工作的是王熙凤，这两个人是荣府的当权派。贾母给宝钗过生日，实际上是笼络这两个当权的人物。

那么贾母有必要笼络这两个人吗？我说很有必要。贾母这个人，是一个最会活着的老太太，她出身显贵，阅历丰富，地位崇高，在整个贾府当中是最高权威，老祖宗的地位，谁也不敢忤逆。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她还有一个“夫死从子”的规条在那里摆着，她不能够违背这个规条。她必须在崇高与卑下之间保持一种均衡关系。因此在贾府的大事，比如发送秦可卿、修建大观园、元妃省亲等等方面，她都不置一辞。发送秦可卿，贾珍那样胡闹，连贾政都有腹诽，贾母都不说话，就是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地位，在大事上面要由儿辈当家。修建大观园也是如此，主持工作的是贾珍，负领导责任的是贾赦和贾政，他们绝不会去向贾母请示什么，而贾母也绝不会去指手画脚。只是修成之后，让她进去转了转，做名义上的最后视察。她就像昔日的太上皇，只有尊号，没有权力。她平日的主要事情就是和孙男娣女们取乐儿。她宠爱贾宝玉，这无可厚非，所谓“君子抱孙不抱子”，这是《礼记》中写明的，男人都允许，何况女人？谁也不敢剥夺她这个权力。而且她宠爱贾宝玉的同时就给了王夫人极大的脸面，造成家庭关系的和谐。如果她宠爱贾环就不行，就会造成一系列的矛盾。她给薛宝钗过生日也是这个意思，对于这两个当权的人物，她固然有颐指气使的权利，但光那样也不行，那样就不是贾母，而是一个很“浑”的寒门小户的恶婆婆了。她必须时时注意调整她与这两个当家人的关系，注意让她们“气顺”一些。而且还有一个“长房”在，她很明显看不上贾赦和邢夫人，她要和贾政在一起过，就很有必要时时对于王夫人施以笼络。再者，如果王夫人拿公中的银子为薛宝钗过生日，虽也说得过去，但难免给长房一系造出一些口实，可以借此攻击她公款私用，为妈家人谋利益。同时荣府内部还有一个“嫡庶矛盾”，那赵姨娘私下里曾说王熙凤“明儿这一份家私要不都教他搬送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她还曾公然说贾环到薛宝钗处玩是“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由于对王夫人和王熙凤心怀怨怼，连带也对薛夫人薛宝钗产生不满。如果王夫人和王熙凤用公中银子为薛宝钗过生日，在赵姨娘这里就不知会生出什么口舌。所以贾母极其聪明地拿出自己的银子来，老太太喜欢，谁也管不着，谁也难说一个不字。我们说贾母是一个很会活着的老太太，具有极高的生活智慧，就是从这些细微的方面体现出来的。

过生日是一回事，为贾宝玉择偶是另一回事。她在这个问题上面无疑有很大的发言权，但也并非全部，她仍然要尊重贾政、王夫人的意见，最完美的程序是贾政、王夫人做出选择，由她点头批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违拗贾政、王夫人的意愿首先表态。可是林黛玉则不同，林黛玉是她的嫡亲外孙女，而且父母双亡。女儿与母亲的关系可说是最亲的关系，现在仍有一句俗话说是“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就是这种关系的反映。旗人家的女儿较比汉族人家女儿，在地位上更要高出一筹，她们见了长辈可以不行大礼，在行动上也享有更大的自由。即使出嫁以后，妈家也要表示极大的尊重。据我的祖母讲，她小时候看那些旗人的姑奶奶回妈家，弟兄子侄都要袍服冠带在大门口列队迎接，非同小可。书中写元妃省亲的排场，与其说是对于皇家气派的描写，不如说是对于这种旗人旧俗的高度集中概括。而唐山丰润一带至今也有尊重出嫁姑奶奶的习俗，就是这种旗风的遗留。既然女儿女婿都死了，贾母就是林黛玉最亲的亲人和最高的监护人，贾母对于林黛玉的婚姻具有完全的话语权，她必须负起这个责任。若要为林黛玉择偶，贾母自然要经过慎重考虑，必须保证林黛玉婚后幸福，更重要的是不受欺负，因为她的妈家没人。所以贾宝玉应该是最佳人选，贾母会做这个工作，而不会如续书所言，闻听林黛玉与贾宝玉产生感情，就将“素日疼她的心冷了”，从哪个方面讲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因此我说贾母为薛宝钗过生日，不过是维护家庭和谐的一个小小的心机手段，谈不到婚嫁方面去。贾宝玉年龄尚小，贾母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不过我们可以从这个小小事件当中略窥旧日大家族中那一种微妙的人际关系，以及为维护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所采取的种种微妙的手段。贵族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早已消失，它所承载的那一种文化也随之湮灭，随着老成渐次凋谢，对于贵族生活有亲身体验者可说并世无一人，我们只能从口头传说和文字记载中略窥一二，因此造成很多理解上的隔膜。《红楼梦》恰是一部描写旧日贵族生活的典范之作，我们正可从中涵泳体味一番旧日气息，而不可用当下的平民心态去鲁莽地做出判断，那样只会错上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