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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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技

道与技万物与我为一:老、庄都认为儒家提倡的仁义礼乐,不符合人的自然本性,人类繁文缛节,将迷失自我,陷入困境,难以自拔。《庄子·马蹄》曰:“道德不废,安用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儒家所谓的圣人之“治”,在庄子看来是“乱天之经,逆物之情”,“以仁义撄人之心”,扰乱性命之情,所以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都是“治人...

道与技

万物与我为一:老、庄都认为儒家提倡的仁义礼乐,不符合人的自然本性,人类繁文缛节,将迷失自我,陷入困境,难以自拔。《庄子·马蹄》曰:“道德不废,安用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儒家所谓的圣人之“治”,在庄子看来是“乱天之经,逆物之情”,“以仁义撄人之心”,扰乱性命之情,所以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都是“治人之过也”。所以他提出“在宥天下”,即任物自在,宽宥无为,“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庄子·在宥》)。其出路在“复其初”,恢复人类的自然形态,返回到自然人的身份,彰显人作为人的自然本性。物我关系是道家哲学的一个核心问题。《庄子·齐物论》提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与天地万物是和谐的整体,天地万物和人都有其自然属性,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没有贵贱之分。这是万物平等的“齐物”论。如果从某一物的立场看待事物,则以己为贵,以他物为贱。同样,若站在人的立场看,以人为贵,以物为贱。这样人与物就相分离,甚至相对立。若站在一己的立场看,则以己为贵,以他人为贱,则是陷于“成心”和“我执”,也即自我中心的褊狭。所以要齐“物论”,即“吾丧我”,以道观物,而不以我观物。又《庄子·山木》云:“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若能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则没有累患。像《孟子·告子上》所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即是“物于物”,人为物累。庄子对于“物我”关系,既主张打破物我疆界、物我对立,达到物我一体、物我无间,“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庄子·达生》),又强调人对外物羁绊的超越。《天地》篇曰:“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完”的人格能够超越外物、物性的束缚。《在宥》篇曰:“不物故能物物。”郭象注曰:“夫用物者,不为物用也。不为物用,斯不物矣。用物不物,故物天下之物,使各自得也。”北宋时黄庭坚《次韵杨明叔四首》之一曰:“决定不是物,方名大丈夫。”正是咏赞这种超越性的主体精神。

庄子的“物我”论,引申到艺术创作上,艺术家需要深悉物性,消解物我之间的隔阂和对立,达到“指与物化”的“道进乎技”的境界。另一方面,“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庄子·天道》)。人应该进入虚静的境界,消泯主体成见的干扰,才能以天合天,与道冥契。

道与技:《庄子》中有许多关于能工巧匠技艺创造的寓言故事。在先秦时代还很少具有纯粹自觉的艺术创造活动,而这些能工巧匠的劳动技艺已摆脱物性的制约,合乎事物的规律,达到主体与对象的契合无间、出神入化的境地。因此这些劳动技艺的内在精神是与艺术创造相通的,具有艺术创造的意味。庄子这些寓言,给予后世文论家以无穷的启示,对于后代诗文理论产生深刻的影响。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同“隙”),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庄子·养生主》)

庖丁解牛,一举一动,顺乎牛的筋骨理路,合乎音乐节奏,技艺非常纯熟,达到道的境界,不只是停留在技艺的层面。这得益于长期的练习,对牛之腠理明瞭,到一定地步就不需凭借感官,可以纵心游神,暗与理会,纯依天理。

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庄子·达生》)

梓庆刻木制作一种似钟的乐器,鬼斧神工。之所以能如此出神入化,是由于他能静心养气,内心专一,排除爵禄庆赏、是非毁誉等世俗功利观的束缚,甚至忘记了自己四肢形体的生理存在,然后到山林中去观看天生好木,随手加工,因物之妙,以天合天,这样制成的作品自然能巧若天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达生》)

尧时一位叫倕的工人,巧觑天工,手与物化融化为一而心不碍物,心神凝一而不桎梏。心合乎道,而忘乎道,本性常适,与天冥契。文中的“忘”是进入超功利的、心手相应、心物两忘的高妙的审美创造境界。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也。”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庄子·达生》)

除了长期的练习、不断的实践外,还要“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专心致志,凝静不离,不受烦杂外物的侵扰,最后工具成了手的延伸,心手相应,进入艺术之至境。唐人李肇《国史补》载赵璧弹琵琶的故事:“人问璧弹五弦之术,璧曰:‘吾之于五弦也,始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弦之为璧,璧之为五弦也。’”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曰:“其庄周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者乎!”(卷十五)

这些寓言谈的都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技艺。庄子的本意不在谈技艺,而在论道。庖丁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道超越技艺,比技艺更进一层。反过来,技艺若更进一步,就进入得道的境地。承蜩的佝偻直接说:“我有道也。”《庄子·达生》篇载吕梁丈夫蹈水,虽然他说“吾无道”,但是“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正是他蹈水之道。这些关于技艺的寓言,宗旨是说明“道”与“技”的关系。在庄子看来,道与技有密切联系。当人们仅在追求技术的规范熟练时,技与道之间还存在遥远的距离;当技艺的纯熟达到一定地步,消除了物性与人心之间的暌隔,能顺物适性、随物之情、习以成性时,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对立状态已转化为相宜相适的契合状态,这时技就进而合乎道了。技的最高层面是道,道蕴涵于技中,在技中见道。而技的歧途则是违背大道自然的“智巧”。《庄子·马蹄》云:“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珪璋?……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为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像《列子·说符篇》记载的宋人刻玉为楮叶可以乱真,只是妄逞智巧,而非道进乎技。技而达到道的层面,呈现出来的是“大巧若拙”,是“以天合天”的拙朴,并不违背自然。

那么,技艺如何才能达到道的境界呢?从《庄子》的寓言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出,技艺要达到道的境地需要这样几个方面的条件:

首先,是长久的技艺训练和实践。庖丁解牛,三年后才能目无全牛;承蜩的佝偻老人通过一辈子的磨炼才掌握技艺,大司马家的“捶钩者”年已八十还在劳作,斫轮的轮扁也是行年七十。这都说明高超技艺的获得要通过长期、艰苦的训练和实践,甚至要耗费终生的精力才能得到。

其次,在技艺的训练实践中要保持虚静无己的精神状态。庖丁所说的“官知止而神欲行”;梓庆所说“斋以静心”忘记庆赏爵禄、非誉巧拙,乃至四肢形体;工倕所谓“灵台一而不桎”;佝偻者所谓身若株拘,臂若槁木,天地之大,惟蜩翼之知,以及“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云云,都是强调实践主体心无杂念,摆脱世俗功利侵扰,专心致志,虚静无待,保持内心的清净空明,进入“以天合天”的境界。这其实就是超越现实功利和陋规俗情羁绊的审美创造的心境。

最后,技艺训练实践要顺乎物性,掌握对象的客观规律,从而达到物我、主客的契合无间。艺术自由不是主观的任性。庖丁所说“依乎天理”;梓庆所谓“观天性”“然后加手”,“以天合天”;蹈水丈夫所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都是说明要在长期的实践中摸索掌握对象的客观规律,并能依循对象的客观规律从事技艺创作。“以天合天”,前一个“天”,是保持虚静状态,消除私心杂念,恢复自然状态的人的精神;后一个“天”,是对象世界的“物性”、宇宙自然规律。“以天合天”是达到人的精神与对象规律的相互契合,冥合无间。当技艺创造达到“以天合天”的境地,实际上就进入了艺术自由的天地,也就是大道的境界。

庄子的道技关系论对后代文艺理论有深刻的启示。“大巧若拙”是古代诗画艺术技巧论的理想。陈师道《后山诗话》论诗文:“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大巧是暗合天理,看似不见人工,是拙,却是合乎自然的天巧。韩愈《答孟郊》说:“文字觑天巧。”所谓天巧就是技进于道的境界。黄庭坚《题意可诗后》评陶渊明诗“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又在《与王观复书》中赞美杜甫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无意而意已至”。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所谓“行云流水,初无定质”,“文理自然,姿态横生”,都是道进乎技的境界。如果创作还停留在技法阶段,那不是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自由是超越技法层面而进入道的境界,任何艺术的最高层次都是指向道,是对“道”的领悟和显现。

玄览与游心:老、庄思想中一个重要问题是,人怎样才能摆脱与道隔绝的状态,超越物质世界的羁绊,超越私心欲望的束缚,回复到与道为一的境界?老子对此的回答是,人只有精神心灵的绝对虚空明静,才能得道致德。《老子》第八章曰:“心善渊。”人心应该像深渊一样空虚、深静、清明。《老子》第十章曰: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专气致柔,能婴儿、涤除玄览,能无疵?

营魄,即魂魄,指人的精神。得道之人能精神安静,志意不分,宁神守气,意念不乱;洗净内心一切虚妄,使之净洁;心处静默,而深照万物。第十六章又谓:“至虚极,守静笃。”人的精神安定静默,摆脱一切的妄想与欲念,达到心地清明,才能烛照万物,实现人心与天道的冥合。

如果说老子“涤除玄览”只是强调精神静默的话,那么庄子“游心”则更强调精神的自由。《庄子》常用“游心”二字来描述人与道冥合的精神状态。《德充符》云:“游心乎德之和。”《应帝王》云:“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田子方》云:“吾游心于物之初。”“游心于道”即人的精神与道之间消除障碍暌隔,达到自由冥契的状态。《大宗师》云:“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人之游心于道就像鱼在江湖水中自由游弋一样。与游心相对立的是机心。《天地》云:“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而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机心是机变之心,心存机巧、诡诈,忙于应付世事,就与道无缘了。与“游心于道”相对立的是“游心于知”。《骈拇》云:“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在坚白异同中骋其私智,肆其辩锋,也就与道无缘了。《齐物论》所谓“吾丧我”,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就是“游心于道”的境界。

在庄子看来,人要达到“游心于道”的精神自由,而“不以心捐道”(《庄子·大宗师》),人的精神首先要摆脱世俗实用功利的羁绊。一切关于有用与无用的计较都是以某种社会价值观念为准绳的,必然受到社会观念的约束而有所取舍,有取舍必然有所亏损,人心与大道之间因这种社会观念的遮障而产生距离,所以庄子反复申说人的精神应超越实用功利,获得自由。在《逍遥游》和《人间世》里庄子都曾用树木的比喻来说明:“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外物》云:“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无用是对用的超越,超越世俗是非善恶等价值观念,解除社会观念对大道的遮障,这样才有可能实现精神主体的自由。

“游心于道”还要求人的精神从世俗的纷扰中退隐回来,进入虚静的精神状态。庄子继承并发展了老子“玄览”的思想,强调人内心的虚静明澈。他常用“心斋”“坐忘”等说明精神主体的虚静状态: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成玄英疏:“符,合也。心起缘虑,必与境合。庶令凝寂,不复与境相符。此释‘无听之以心’者也。”(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53页。)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庄子·人间世》)

“一志”就是“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意思。耳朵的听觉只能停留于外在的声响上,心理的想象也只是停留于具体的情境上。这些都与道隔着距离。庄子说要“听之以气”,实际上是取“气”之“虚而待物”。因为道本为虚,精神也应该“虚而待物”,彻底地虚静下来就是“心斋”。庄子曰: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隳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郭象注:“撄之则伤其自善也。”)……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庄子·在宥》)

“坐忘”是通过长时间的静寂而达到忘记自己的生理性存在,忘记自己的知识性存在和社会性存在,没有世俗的外物来“铙心”“撄心”,而达到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通彻。通过“心斋”和“坐忘”达到心地的虚静恬淡,朗彻清明。《知北游》曰:“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对道的领悟,需要从世俗的知识体系中摆脱出来,心理清虚明澈。《德充符》云:“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流水因为自身的动荡而不能照鉴万物,止水因为自身的虚静而能照鉴万物,人心亦是如此。《天道》又云:“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境也!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只有内心虚静,心地明澈,才能鉴天地之精微,镜万物之玄赜,而达到体道、与道冥契的境界。《庄子·田子方》记载一则关于艺术创作的故事: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众史还受社会礼法规范乃至利禄赏赐的束缚,受揖而立,不越常人;而后至的史,则完全摆脱世俗礼法名利观念的束缚,进入逍遥自由、虚静空明的创作状态,所以宋元君赞叹说:“是真画者也。”这则故事对于后世艺术理论具有深刻的思想启迪,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上说:“诗文须悟此旨。”后代论者从多方面发挥了这个寓言的意义。

一是强调从事艺术创作须敢作敢为,一空依傍,摆脱精神束缚。如恽南田《南田画跋》谓:“作画须有解衣盘礴、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矣。”吴乔《围炉诗话》曰:“作诗须将古今人诗一帚扫却,空旷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后成篇,定有可观。”吴雷发《说诗菅蒯》说:“胸明眼高,每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则笔端自然磊落而雄放。”这种撑开只眼、独立乾坤的创作精神,可以溯源至庄子的“真画史”。

一是强调艺术创作须适意怡情、心闲无事,摆脱现实功利性的干扰。宋初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画家用笔曰:“夫内自足,然后神闲意定。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笔不困也。”(卷一)元人赵文《竹易吟院记》曰:“诗之为物,其作之也,亦必心闲无事而后能,未有扰扰焉得失利害之中而能诗者也。”刘将孙《本此诗序》曰:“人间好语,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王文禄《文脉》卷一:“为文如蚕口抽丝作茧,一闻响则口停而丝肠断矣,使乱乃心,文焉得妙?”反面的例子是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记载的一则故事:

谢无逸问潘大临云:“近日曾作诗否?”潘云:“秋来日日是诗思。昨日捉笔得‘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败,辄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见思难而易败也。

人的精神主体实现对世俗物质世界的超越,对自身生理形体和私欲私智的超越,进入虚静状态,游心于道,就能够打破物我之间的疆界,应自然之理,达万物之情。《庄子·秋水》记载一则著名的对话: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惠子的世界只是知性的世界,主体也只是知性的主体,还没有摆脱生理形体的束缚,没有超越个体知识欲念的束缚,因此物我之间、甚至人与人之间遮掩着一道屏障,惠子不知庄子之知鱼乐,更不知鱼之乐。而庄子的世界是“游心于道”的世界,精神主体摆脱了生理形体的束缚,超越了世俗观念和欲念智慧的羁绊,因此,尽管物性不同,水陆殊致,但能善达物理而体其情。庄子对鱼之乐的知,不是是非、善恶的判断,也非知识论的思辨,而是审美性的情感体验。可以说,庄子对“心斋”“坐忘”的阐述已经涉及到审美心境的问题。

后代许多文论家都发展了老庄的玄览、心斋、坐忘说,阐述文艺创作时审美主体虚静的精神状态。陆机《文赋》论创作构思之始,“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云:“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宋代苏轼《送参寥师》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等等,都是强调文艺创作时,创作主体要摆脱一切世俗的躁动,进入审美的虚静心境,使审美思维处于郁勃活跃的状态,达世理而体物情。

庄子虽然没有直接对文艺发表精粹的论述,但是他关于道、心、言、技等方面的璀璨思想给后代文艺创作和理论以无穷的启悟。庄子寓言的哲学智慧给予后代文艺理论以无穷的启迪。如“九方皋相马”故事,后代的诗文鉴赏和批评就曾屡屡提及。明代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云:“知九方皋相马法,则可以观人文章。”胡应麟引申出诗歌鉴赏“兴象风神”和“格律音调”的问题。胡应麟说:

《九方皋相马》一节,《南华》本不为诗家说,然诗家无上菩提尽具此。盖作诗大法,不过兴象风神,格律音调。格律卑陬,音调乖舛,风神兴象,无一可观,乃诗家大病。至于故实矛盾,景物汗漫,情事参差,则骊黄牝牡类也。制作诚工,即在楚言秦,当壮称老,后世但睹吾诗,宁辨何时何地?即洗垢索瘢,可谓文人无实,不可谓句语不工。不尔,即三者纤毫曲尽,焉能有无。(《诗薮·外编》一)

的确,《庄子》本身不是在谈艺术,但它的深邃幽眇,灌溉着后世一代代文人。道家思想成为中国文艺精神的另一源头。胡应麟说:“蒙叟《逍遥》,屈子《远游》,旷荡虚无,绝去笔墨畦径。百代诗赋源流,实兆端此。”(《诗薮·外编》一)郭沫若《庄子与鲁迅》说:“秦汉以来的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响之下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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