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首页/道家/道与言

道与言

道与言有与无:道是老庄思想的最高范畴。在老庄思想中,道是宇宙万有的本源,是世界的本然。道载覆万物,但本身不是物,而是不可名状的无,无派生了万物之有。《老子》第一章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禅宗谓“说似一物即不中”,当纠缠于“无”时,它就是一物,而不是“无”了。对于不可名状的道,老子又不得不强为之名,只能形象地描绘“道”的虚空:道之为物,唯恍唯惚...

道与言

有与无:道是老庄思想的最高范畴。在老庄思想中,道是宇宙万有的本源,是世界的本然。道载覆万物,但本身不是物,而是不可名状的无,无派生了万物之有。《老子》第一章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禅宗谓“说似一物即不中”,当纠缠于“无”时,它就是一物,而不是“无”了。对于不可名状的道,老子又不得不强为之名,只能形象地描绘“道”的虚空:

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这里的象、物、精、信,都是就道之生化万物的“有”而言的。恍惚、窈冥、寂寥是指道原初“无”的状态。任何有边界的事物,都只是道的产物,而不是道本身,道是没有边界的,道是万有的源头,本身却是“无”。《庄子·天地》曰:“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冥冥无声中可以独见独闻,是无中生有,无形生有形。老庄描摹道的恍惚虚渺,正是古代诗歌所力求营造的一种艺术审美境界。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超诣”品曰:“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莫至,临之已非。少有道气,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稀。”“超诣”品的虚灵超然,不正如老、庄之道的恍惚窈冥吗?清代叶燮曰:“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无端倪可寻、无形象可窥、冥漠恍惚之诗境,正是指向本体性的道。陈玉邻《华州即景偶成》曰:“诗境清微入道深。”诗境的上乘在引人入胜,窥探道妙。

道为天地之本始,出于虚无,无不可言说。道化生万物,就是有,有可以言说。无化生有,有指向无,有无相蕴相生,便是常道。《老子》十一章云:

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这是用形象的比喻说明有与无、虚与实的关系。器物本身是实有,但唯当其有蕴含着空虚的无,才能发挥它的作用。有与无是相互依存的。《庄子·天运》:“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至道深玄,非色非声,非人的感官所能及,因此是“无”;但是在虚静之中,又体悟出道充满天地,苞裹六极,陶甄万象,谐韵八音,无所不在,因此是有。无派生有,有指向无,这种哲学观对于古代艺术审美境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中国古代艺术审美意趣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指向超越形象、超越语言媒介的悟道境界。陆机《演连珠》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在琴声静止之处,还有洋洋盈耳的余音在心头盘旋。这就是在无中蕴育着丰富的有。这样的无是艺术的至高境界,正如汉初《淮南子·齐俗训》所谓“寂寞者,音之主也”。空灵境界的营造,不需要多少言语去浓笔渲染,而是简笔白描去暗示。《二十四诗品·含蓄》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表达情思不须刻意,只是淡淡着笔,便引向无限的意蕴,包蕴无尽的余味。这才是含蓄之美。唐代诗人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就像绘画中的“空白”,令读者盘桓想象,灵思入妙。这是无,却又有含蓄不尽之意。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说诗的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诗歌应该空灵而不质实,有限的意象蕴含着无限的余韵。写有应能超脱而指向无;同样,无也须借有来表现。王夫之《诗绎》曰:“无字处皆其意也。”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笪重光《画筌》曰:“无画处皆成妙境。”绘画艺术的“空白”是构成意境的要素。刘熙载《艺概·诗概》曰:“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故诗无气象,则精神亦无所寓矣。”精神是无,需要寓于“烟霞”“草树”“气象”之有中而得到表现。

和有无密切相关的是虚实。古代诗文理论重视处理虚与实的关系。就诗歌来说,景为实,情为虚。情感融于景象,景中蕴含情思,情和景相互融浃。王夫之评岑参《首春渭西郊行呈蓝田张二主簿》曰:“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唐诗评选》卷四)正笔为实,侧笔为虚。如李白《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妾本丛台女,扬蛾入丹阙。自倚颜如花,宁知有凋歇。一辞玉阶下,去若朝云没。每忆邯郸城,深宫梦秋月。君王不可见,惆怅至明发。”没有直接抒写嫁为厮养卒妇的苦闷,而是着意铺排在宫中的欢乐。这是避实就虚法。清人马位《秋窗随笔》评此诗曰:“妙在不说目前之苦,只追想宫中乐处,文章于虚里摹神,所以超凡入圣耳。”袁枚《续诗品·空行》说:“钟厚必哑,耳塞必聋。万古不坏,其唯虚空。诗人之笔,列子之风。离之愈远,即之弥工。”诗歌要虚实相生,善于创造出虚灵奇妙的意趣。古代诗论要求诗歌既关注现实,表现自然,又要抬高一步,超越有限,指向无垠的虚空意境。这种审美境界的追求,多少受到老庄有无论的启发。

道与言:《老子》开篇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言说的,仅是局部的个别的事物的道;永恒普遍的道,是不可言说的;个别的暂时的事物名称是可以指称的,但永恒普遍的名称,则不可以指称。对于浑融、圆整、永恒的宇宙之道来说,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语言都是将完整切割为碎片,将变动不居的永恒凝固为暂时,因此言说就是对道的肢解。道不可言,道的普遍性、永恒性、完整性,远远超越了语言文字的表达能力,是浑融的圆整,不可言说。老庄对于语言表达的有限性有明确的意识。《老子》五章曰:“多言数穷。”《庄子·齐物论》曰:“言隐于荣华。”这当然不是完全否定语言的表现力,而是珍重语言,语言须保持真实性,反对故弄玄虚,过多地雕琢语言;若过分专注于语言的修饰,反而会成为达意的障碍,遮蔽了语言背后的意义。庄子秉承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思想,认为语言表达与大道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庄子·天运》借老子的话说:

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他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

道的获得依靠人亲证亲悟的体会,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言语交流可以传递。人对道的领悟,是无法言说出来的;即使言说了,没有亲证亲悟的人也不能领会。人对道的把握,是心灵的感悟和体验,是生命精神上与道合一,“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即是体道。《庄子·知北游》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所以论道,而非道也。”理性化、逻辑化的语言,只是诉诸人的认知能力,停留在认知层面,与道还是暌隔,难以相通的。《庄子·应帝王》的一则寓言中,壶子对弟子列子说:

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

成玄英疏曰:“吾比授汝,始尽文言,于其妙理,全未造实。汝固执文字,谓言得道,岂知筌蹄异于鱼兔耶?”这正说明道不可言。所谓“传”道,不过是在语言文字上周旋纠缠,不论是授者还是受者,都无法摆脱语言而进入得道的境地。《天道》篇“轮扁斫轮”的故事又一次生动地说明了道之不可言传。所以庄子怀疑书籍文字的达意功能,说: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庄子·天道》)

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庄子·天运》)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庄子·秋水》。郭象注: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

在庄子看来,语、意、道之间存在距离,难以相通,语粗意精,然而语言和意义都不过是道所留下的脚印,当人们矻矻追求语意时,道已悄然隐遁了。庄子并非全然否定语言的表现功能,他自己就不得不借助语言来表述他的道。他只是在强调道并非语言所能穷尽,人们不能专注于语言,枉费精力,而迷失了语言背后的道。作用于认知领域的语言不过是指月的“指”,不是月本身,如若求道,还得跨过语言的障碍,超越语言,用生命精神去体道,与道合一。所以庄子不惜用寓言、重言、卮言来绕过语言的障碍,引人入道。

《周易·系辞上》也提出“言不尽意”的问题:“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这一段是孔子自问自答。文字本来是要记录语言的,但言有烦碎,或楚夏不同,甚至有言无字,虽欲将言语形诸文字,但不可尽竭;而且意有深邃委曲,非语言所可完满表现,这样说来,文字与心意之间更隔一层。故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难道圣人之意不可完全传达吗?孔子提出“立象以尽意”。言不尽意,立象可以尽之;设卦可以尽百姓之情伪;化而裁之,推而行之,故能尽物之利也,可以教化百姓之心,使百姓自然乐顺,若鼓舞然而天下从之。(从孔颖达疏)如果说庄子用寓言、重言、卮言绕过语言的障碍,是消极规避言意之间矛盾的话,《周易·系辞上》则是积极地提出“立象以尽意”,在言与意之间立象来化解二者的矛盾。中国文艺重象的传统就发源于此。当然《周易》的象是特指卦象,与后代的意象、形象还是有差别的。

到了魏晋玄学盛行时期,《老子》《庄子》和《周易》被尊为“三玄”,因此言意之辨成了玄学的一个重要话题。曹魏后期的荀粲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其兄荀俣诘难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则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粲答曰:

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孙盛《晋阳秋》引)

荀粲提出“象外之意,系表之言”是物象和系辞所不能触及的,深蕴而不可传达。这是以庄子的“言不尽意”论辩驳《周易》“立象尽意”论。稍后,王弼《周易略例·明象》曰: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王弼在《庄子》与《周易》之间做出调停。象之于意,言之于象,可以做到“尽”,可以“寻言以观象”,“寻象以观意”,关键在于“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不要纠缠、胶着于作为表达手段的言和象。《庄子·外物》曰: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筌是捕鱼器,蹄是捕兔的挂网,二者都是工具,在捕获猎物达到目的后应该忘记工具。同样,言是达意的工具,在领会意后应该忘记言。王弼的“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正是本于庄子。至西晋时,欧阳健提出:“夫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辨。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不得相与为二矣。”理物依靠言名而得到表现,言名随着理物而变迁,二者若响之随声,影之附形,故曰“言可尽意”。关于“言意之辨”,魏晋时期大体上荀粲“言不尽意”论、王弼有“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论和欧阳健“言可尽意”论三类观点。

“言意之辨”也是魏晋南北朝文论的一个重要问题。陆机作《文赋》就是要解决“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难题;刘勰意识到“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文心雕龙·神思》)的矛盾。江淹《别赋》云:“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讵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似乎也直觉地体悟到“言不尽意”的问题。不过,魏晋南北朝文论家虽然认识到言之达意存在困难,但是总体上还是认为言可以达意的。如陆机《文赋》“期穷形而尽相”,“要辞达而理举”,刘勰认为言之达意可以做到“密则无际”,辞之表物可以做到“物无隐貌”(《文心雕龙·神思》)。这时的文学表达追求穷形尽相,“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钟嵘《诗品序》),“极貌以写物”(刘勰《文心雕龙·隐秀》),并没有积极利用“言不尽意”去追求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效果。“言不尽意”论真正给予文学创作和理论以影响,是在唐宋时期。如司空图《与极浦书》提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李生论诗书》提出“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提出“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都要求诗歌含蓄蕴藉、馀味不尽,让读者发挥再创造的想象体验,思而咀之。这与老、庄的言意论具有内在的联系。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一章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希声即无声。大音、大象即指道。《老子》第三十五章:“执大象,天下往。”河上公注:“象,道也。圣人守大道,则天下万民移心归往之。”王弼释“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曰:“凡此诸善,皆是道之所成也。在象则为大象,而大象无形;在音则为大音,而大音希声。”道之所成,即为大象、大音。王弼又注曰:“听之不闻,名曰希。大音,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有形则有分,有分者,不温则凉,不炎则寒,故象而形者,非大象。”道是看不见形,听不到声,超越感官的。《老子》第十四章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这个“一”就是道,希夷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本身是无声音可听,无形状可视,是不可感知的。

庄子对老子的“大音希声”作了引申,大音是“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的天乐。《庄子·天运》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庄子的天乐显然即是老子的“大音”。成玄英疏解庄子《天运》这数句,曰:“大音希声,故听之不闻;大象无形,故视之不见;道无不在,故充满天地二仪;大无不包,故囊括六极。六极,六合也。假欲留意听之,亦不可以耳根承接。”庄子所谓“欲听之而无接焉”的天乐,就是“大音希声”,意即“和之至也”的道,是理想的至善至美的音乐,但非感官所可企及的。声和形,声响和形体,是具体的、个别的实有,是可感知的;在真正符合道的大音、大象中,具体、个别实有的声响和形体,不是突出它的存在,而是销湮自己的存在,融化在浑全的虚无中,故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后代的艺术创作和理论,对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作了不同的发挥。或指远古纯朴之音,如胡应麟《诗薮·外编》一谓“唐虞之诗,太音希声”。陆时雍称赏《尚书大传》所载舜歌“日月有常,星辰有行”云云“愔愔穆穆,是谓太音希声”(《古诗镜》卷三十)按:愔愔,和悦安舒貌;穆穆,和美。。或指声希味淡、得乎自然、毫无造作的艺术。如明人万士和《重刻击壤集序》曰:“太音希声,有余音焉。虽焉太音,不终希声也。始于无声,散于千万声,声苟得乎音之自然,则犹无声也。知希声之有余音,则知千万声之为无声,其妙一矣。言心之志者曰诗,诗之未作,志在吾心,当其不言,非为不足。诗之既作,志在于辞,虽曰己言,非为有余。何者?谓其出于自然也。彼诗有所未法者,夫岂离乎自然哉!”诗歌艺术境界自然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诗歌语言没有任何遮障和阻隔,也没有突出自己的存在,转移读者的注意力。这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艺术境界。刘辰翁批点王维、韦应物等人诗时常说“似不须语言”,即是谓此。钱锺书谓陆机《连珠》“繁会之音,生于绝弦”,白居易《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庶几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也是对“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一种引申。

天籁:天籁是后世文论经常使用的一个范畴,最早出现于《庄子》。《齐物论》篇:“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地籁是自然界的声音;人籁即丝竹之类人为的音乐;天籁到底是什么?后人莫衷一是。或将天籁与地籁相混,如苏轼《九成台铭》“以江山吐吞,草木俯仰,众窍呼吸,鸟兽鸣号为天籁”,杨时《龟山语录》评曰:“此乃庄周所谓地籁也。”元人张震注李颀《宿莹公禅房闻梵》“晓闻天籁发清机”句引《庄子·齐物论》并注曰:“地籁,则众窍是已;天籁,则人心之自动是已。”古代文论使用天籁一般是侧重于“人心之自动”之意,纯任自然、矢口成声、不思而得的诗歌往往被誉为天籁之音。明人游潜云:“人于梦中往往有所吟咏,觉且能忆之。又或于事物之来多有奇验。盖精神所会,天籁自鸣,荀子所谓‘神明将告之’者耳。”(《梦蕉诗话》卷上)谢堃论诗曰:“出乎性情,发之天籁。”(《春草堂诗话》卷二)由自然、自动意义而延伸,天籁往往指没有受到多少后天闻见知识污染、没有受到功名心熏习的、民间的、布衣的或女性的天机自动而发的声音。袁枚云:“《三百篇》,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何也?雅颂,人籁、地籁也,多王后、君公、大夫装饰之词。至十五国风,则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随园诗话》卷三)言外之意,《国风》是天籁。刘毓崧《古谣谚序》曰:“欲探风雅之奥者,不妨先问谣谚之途。诚以言为心声,而谣谚皆天籁自鸣,直抒己志,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他谓谣谚是天籁自鸣。沈善宝《名媛诗话》论女性诗歌曰:“诗本天籁,情真景真,皆为佳作。”(卷七)天籁一般是与人工相对的,《庄子·大宗师》曰:“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嗜欲深者喜雕刻锻造,则失去先天的灵动敏锐。沈涛《匏庐诗话》卷中:“纯是天籁,此非学力所能到耳。”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五:“凡诗有得诸天籁者,非人力所能到。”都是将天籁与人工对立起来。但是袁枚的认识更为辩证。他一方面说“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另一方面又说“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随园诗话》卷五)。朱庭珍也说:“诗中天籁,仍本人力。”(《筱园诗话》卷一)艺术家的天籁之音,往往出于最为艰苦的艺术锻炼和不懈追求。

道法自然:自然是人类的本初状态,也是道家的理想境界。《老子》第二十五章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弼解释曰:“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老子所谓“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用《庄子·马蹄》的话说,就是返回到“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的“至德之世”。可惜人类一旦文明开化,就无法回到真正的自然状态。庄子提出自然无为以矫正世俗违背自然而妄为的弊病。《庄子·德充符》曰:“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应帝王》曰:“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庄子》中的“真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庄子·大宗师》),“真人”能够顺应自然,不用心刻意,不逞人巧,不违背自然之道。《庄子·天地》“象罔得珠”的故事,看似是对人类聪明智慧的否定,但其本意是,人若逞其私志,露其机心,则与大道暌隔。清人陈玉璂将之与诗歌创作联系起来,阐述作诗“无心而得妙”与“有心而反拙”的问题:

庄子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昆仑之邱,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智索之,不得;使离朱索之,不得,使吃诟索之,不得。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庄子之言,盖以天下之物,有心而求之,不若无心而得之也。惟诗亦然。今之人规摹古人之诗,刿心鉥肾,以求其工,而卒未必工。偶观于天地间之景物,可喜可愕,触之成吟,其工反足胜于古人。何也?所为无心之得也。设有人焉,目无所睹,意无所触,强设无端之景物而入之于诗,其为诗也,亦偶人而已,焉得工耶?(《墨井诗钞序》)

后代的文论家无不重视自然之美,自然是后世文学创作追求的艺术境界。刘勰《文心雕龙》视人之有文乃“自然之道”。钟嵘在《诗品序》中批评当时人作诗“竞须新事”,导致“自然英旨,罕值其人”,丧失了诗歌的自然之美。李白咏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正是基于道家的自然美。自杜甫、韩愈、李贺以降,人为锻造的痕迹在诗中更为显露,于是一些论者从道家文化中重新发现自然思想,以警戒过分的雕琢。苏轼欣赏陶渊明诗歌“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书诸集改字》)。陶渊明诗自然天成,是宋人标举的一种理想境界。明末陆时雍《诗镜总论》说,诗歌“经不得著‘做’,做则外相胜而天真隐矣,直是不落思议法门”。最高的艺术制作是“妙造自然”。人工之“造”达到符合自然的境地,才是艺术之妙。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

转载请注明本文地址:https://www.shiwenxuan.com/daojia/2023041546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