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新病和恐旧病

恐新病和恐旧病

记得五年前当我们在编刊《知识与趣味》三日刊的时候，我曾写了一篇《恐新病和恐旧病》。一会儿经过了五个年头，现在新年又到，看到报纸杂志上又在谈除旧更新的问题，因此使我追忆起来，再来个旧题重谈。

当英国海军，决定改用新式的兵舰的时候，一时海军将领都竭力反对，甚至海军大将在议院发表激烈的演说，反对军舰装置蒸汽机等设备，认为有损于英国大海军传统的精神，而且并不能增加什么战斗力。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的军官在美国见到了田间耕作用的牵引车，便回到英国设计配置重武器，以便作为战斗新武器，就是至今机械化部队所用的坦克车。可是设计制造完成以后，运到前线没有一个将领愿意采用，认为这种笨重的东西不见得有什么效用。等到战局逆转，无法应付德军的攻势，才有人应用坦克军冒险去冲锋，结果得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坦克车就在欧洲战场普遍使用，决定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胜利。为什么英海军最初会反对蒸汽机的装置？为什么英陆军最初会反对坦克车这新式武器的使用？有人认为这是心理上的病态，就是患着一种恐新病。

在我们中国，过去恐新病的患者特别多。在明朝末年，南京的龙江船厂曾仿造欧洲的军舰，那时称之为蜈蚣船，因为船两边排列的桨特别多，有如蜈蚣的足一样（见《龙江船厂志》）。如果我们在这时就编练西式的海军，中国的海军建设，或许另有一番局面。岂知那时的大臣不断的上奏反对这些蜈蚣船的制造和西式海军的建立，于是蜈蚣船只造了十多船，昙花一现就不再造。当我们中国，最初淞沪铁路建筑时，沿铁路的士绅和乡民，都认为这是要不得的怪东西，结果发生了反对的行动，把铁路拆毁了事。这些分明也是恐新病在作祟。虽然也还是有其它的原因。

一种新事业的推行，一种新建设的开始，一种新文化的输入，过去在中国都会受到障碍，必须要长期奋斗，必须要突破重重难关，才能收获相当效果。因为恐新病的患者实在太多了，除旧更新，说来容易，实在是件艰巨的工作。不过，近一二十年来，情形就大大的不同了，人们对于新事业、新建设、新文化都有了相当的认识，不能不算是个极大的进步。可是，一切心理上的变迁，似乎又变得太快了些。恐新病只有迂腐的学究才会患，大部分的青年却多患了一种心理病态，那就是恐旧病。现在一般人，只要你说是新的，就会无条件的接受，自己天天在忧虑，唯恐自己的一切不新，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如果这种事业、这种思想文化是旧的，也就会不顾一切地摒弃，唯恐旧的东西沾染上自己的身子，于是天天在那里迎新弃旧。正如同女子们穿的服装一般，唯恐自己的式样太旧，不能成个摩登女郎。看见有新花样出现，就得快快去学，要赶紧翻新。我们拿近一二十年的思潮来说，正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只要西洋有，准有人会学些皮毛来到中国大为宣传，大出风头，对于中国固有的历史，固有的文化，就很少会被一般年轻人所注意。中国过去的封建思想、封建文化，固然要不得，但中国文化也自有其可取之处，也自有其特点，不然中国也就不成其为中国了。

我们认为恐新病既要不得，恐旧病也何尝要得。辩证法在西洋好像是新兴的，在中国确是最古老的东西，一阴一阳的道理，一正一反的道理，在战国以前，我国哲学界早已讲得很透彻了。所谓中庸的道理，也正是从一正一反中产生的。我们今后希望对我国固有的文化要批判地把它发扬光大，对于外来的新文化也要批判地加以接受或摒弃。旧的不一定不好，新的不一定都好，固有的不一定都坏，外来的不一定绝无坏处，一切能批判地运用或研究，那么恐新病和恐旧病都不会发生了。

（原刊上海《民国日报·觉悟》1946年1月5日第4版）